桂陵無主,匈奴南下,百姓祈求陳泉都,希望他帶兵出征,眾百姓不只逸辛,認為是陳泉都叛亂。
朔風卷著砂礫拍打軍帳時,陳泉都正用匕首削著一塊胡楊木。木屑簌簌落在密旨上,蓋住了那個刺眼的“叛“字。帳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三輕一重,右腿帶著舊傷,二十年未曾變過的節奏。
“將軍,北狄斥候在三十里外出現。“爾加掀開帳簾,鎧甲上還凝著夜巡的寒霜。他說話時呵出的白霧拂過臉頰,陳泉都突然注意到他左耳下方有道新傷,像被箭簇擦過的痕跡。
“多少人?“陳泉都繼續削著木頭,匕首在油燈下泛著橙紅的光。
“約三百輕騎。“爾加解下佩刀掛在帳柱上,這個動作讓陳泉都瞳孔微縮。自從半月前收到密旨,他開始數算爾加每日解刀的次數——比從前多了三成。
木屑堆里露出密旨的一角。陳泉都用刀尖挑起燈花,狀似無意地問:“聽說你上月去了碎葉城?”
爾加正在倒茶的手頓了頓:“替將軍取那副犀角弓。“茶水溢出杯沿,在案幾上洇出深色痕跡。陳泉都盯著那片水漬,想起密旨上說的“通敵書信以茶汁顯影“。
當夜軍中宵禁后,陳泉都獨自登上瞭望臺。北風裹著遠處狼嚎穿過箭垛,他望著爾加帳中晃動的燈火。子時三刻,一個披斗篷的身影閃入軍師陶臺的營帳。雖然那人戴著風帽,但陳泉都認得那略顯蹣跚的步伐——爾加的腿傷是他親自包扎的,建武七年春,在玉門關外的血戰中。
“將軍在看什么?“親衛遞來貂裘時,陳泉都才發現指甲已掐進掌心。他指向爾加空蕩蕩的帳子:“去查查他的行軍記錄,特別是碎葉城往返那幾日。“
三日后校場演武,爾加率輕騎演練包抄戰術。陳泉都坐在點將臺上,注意到陣型有個微妙變化——右翼比標準戰術薄了三成。這個缺口正對著匈奴最常來襲的方向。
“陣型誰改的?“陳泉都問身旁的陶臺。軍師捋著山羊須:“爾將軍說適應沙地作戰。”陳泉都想起密旨最后那句“陣圖泄露“,青銅酒樽在他手中微微發燙。
深夜軍帳里,陳泉都鋪開爾加近三個月的行蹤記錄。朱筆圈出的疑點像血跡般刺目:碎葉城多停留的兩日、與胡商接觸的記載、軍報中幾處微妙的措辭變化......最致命的是軍械庫的記錄——少了三十張強弓,正是爾加驗收的那批。
“將軍還不歇息?“爾加的聲音突然在帳外響起。陳泉都迅速用地圖蓋住文書,卻碰翻了硯臺。墨汁漫過邊境線時,他看見爾加的目光在那灘黑色上停留了一瞬。
冬月初七,陳泉都在帥帳召集眾將。爾加進來時,發現自己的位置從左側首位挪到了右側末座。議事過半,當陳泉都宣布派他去三百里外的烽燧督糧時,爾加終于抬頭。兩人目光在燭火中相撞,陳泉都第一次看清他眼里的血絲。
“末將領命。“爾加行禮時,陳泉都注意到他后頸有道未愈的鞭傷——那是軍法處懲治叛徒的痕跡。但陳泉都記得,自己從未下令對他用刑。
爾加離營那日,天穹陰沉得像要墜下來。陳泉都站在城垛上,看著那隊人馬逐漸變成戈壁上的黑點。親衛送來密報時,他正望著爾加留在兵器架上的那柄環首刀——刀柄纏著褪色的紅綢,是當年自己從戰袍上撕下來給他裹傷的。
“烽燧那邊已安排好了?“陳泉都展開密報,上面畫著爾加昨夜在營區西南角的行動路線,終點是陶臺的帳子。
親衛低聲道:“按將軍吩咐,沿途驛站都換了我們的人。“陳泉都點點頭,突然發現密報背面沾著點暗紅。他想起爾加今晨交還兵符時,左手拇指包著布條。
當夜大雪突至。陳泉都在案前擦拭佩劍,陶臺匆匆闖入:“爾加的隊伍偏離官道,往北狄方向去了!“油燈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帳壁上,像兩只爭奪獵物的猛獸。陳泉都望著劍身上扭曲的倒影,突然問道:“上月你給朝廷的密奏,說了什么?“
陶臺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按慣例匯報軍務......“
劍光閃過,案幾上的密旨被劈成兩半。陳泉都盯著飄落的紙片,想起爾加今晨離去前,曾回頭望了一眼帥帳。那眼神他如今才懂——不是叛徒的惶恐,而是被背叛者的蒼涼。
五更時分,親衛慌張來報:爾加的隊伍遭遇“馬匪“,但現場只有二十具穿著邊軍服飾的尸體。陳泉都策馬趕到現場時,雪已蓋住了大部分血跡。他在一輛傾覆的糧車下找到半截斷箭——箭桿上刻著軍械監的印記,正是缺少的那批。
“搜山。“陳泉都的聲音比風雪更冷。當親兵們舉著火把散開時,他獨自站在懸崖邊,望著底下黑沉沉的山谷。腰間玉佩突然斷裂,落在雪地上發出悶響。這是爾加去年從長安帶回的生日禮,玉匠說兩塊青玉本是一體。
七日后,斥候在百里外的河谷發現有人生活的痕跡。陳泉都親自帶人追查,卻在巖洞里只找到一堆灰燼。撥開余灰,里面有幾片未燒盡的羊皮紙,上面是陶臺的字跡:“......爾加已知犀角弓之事......”
返營途中,陳泉都的坐騎突然驚蹶。勒住韁繩時,他看見崖邊立著個披狼裘的身影。那人舉起長弓的姿勢,與二十年前他們在隴西草原初遇時一模一樣。
“放箭!“親衛的喊聲被風雪吞沒。陳泉都卻抬手制止,靜靜看著那個身影消失在雪幕中。他忽然明白,那三十張強弓去了哪里——每支箭桿上,都該刻著同樣的軍械監印記。
回到大營當夜,陳泉都提劍走入陶臺的帳子。軍師正在燒文書,火光映著他慘白的臉。“將軍明鑒,“他抖著嗓子說,“都是朝廷的意思......”
劍尖挑起火盆里未燃盡的一角公文,露出熟悉的朱印。陳泉都突然大笑,笑聲驚得帳外戰馬嘶鳴。原來密旨上的茶汁顯影之法,顯出來的是陶臺自己的筆跡。
陳泉都看了一眼戍守的邊關,城墻上的烽煙正在晴空下舒展。他想起爾加常說的話:狼煙筆直時,說明沒有風。但沒有風的日子,往往藏著最險惡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