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青石鎮。

這座依附于青云山腳下的小鎮，往日里因背靠仙門而繁榮安寧。但此刻，鎮上卻彌漫著一種詭異的氣氛，家家戶戶門窗緊閉，街道上行人稀少，臉上都帶著驚恐與不安。

青云宗覆滅的消息，如同一場無法阻擋的瘟疫，早已傳遍了方圓百里。

鎮東頭的一家酒館內，卻是人聲鼎沸，匯聚了三教九流的人物。這里，是消息最靈通，也是人心最叵測的地方。

陳青一襲陳舊的灰袍，兜帽壓得很低，遮住了他那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他尋了個角落坐下，要了一壺最劣質的濁酒，不動聲色地聽著周圍的議論。

他花了三天時間，初步參悟了那部《幽冥錄》。這部功法與他所知的一切修行法門都截然不同，它不吐納天地靈氣，而是汲取世間的七情六欲、生死怨念，以壯大自身魂魄，謂之“筑魂基”。

如今的青云山，已是一座巨大的怨氣墳場，對他而言本是最佳的修行之地。但他更清楚，那也是最顯眼的風暴中心。幽冥司的考核有時間限制，他必須盡快上路。

“聽說了嗎？青云宗真的完了！數千弟子，一夜之間，非死即瘋，血流成河啊！嘖嘖，太慘了！”一個刀疤臉的散修壓低聲音，眼中卻閃爍著貪婪的興奮。

“何止是慘！我三叔的表哥是宗門的外圍雜役，僥幸逃了出來，說那場面，簡直是人間魔域！到處都是發瘋的弟子在自相殘殺，連宗主李長風，都……都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

“嘶——！竟有此事？那出手之人，究竟是何方魔頭，竟有如此通天手段？”

“誰知道呢？不過，青云宗這棵大樹倒了，樹上的果子，可是誰都有機會摘一摘了……”刀疤臉嘿嘿一笑，與同桌的幾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陳青面無表情地啜了一口酒。這些想去他復仇之地發死人財的鬣狗，他連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他的注意力，被鄰桌的另一伙人吸引了。

那一桌共三人，兩男一女，皆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他們身穿統一的金邊白袍，袖口繡著一輪烈日圖紋，氣質高傲，與酒館里的其他江湖客格格不入。

只聽其中那名神情最為倨傲的領頭青年，對同伴冷哼道：“一群蠢貨，只知蠅頭小利，卻不知此乃滔天魔業！我金陽谷身為正道砥柱，豈能坐視此等魔頭為禍人間！”

“沒錯，王師兄說的是！”旁邊的師弟立刻附和，“我等奉師門之命下山，正是要追查此魔的下落，將其正法，以慰青云宗在天之靈！”

那名女弟子則柳眉微蹙，有些擔憂地說道：“可師尊也叮囑過，那魔頭手段詭異至極，能于無形中引人瘋魔，讓我等切不可輕敵。”

“哼，林師妹，你太過謹慎了。”王師兄不以為然地嗤笑一聲，“什么引人瘋魔，不過是些蠱惑人心的幻術罷了！在我金陽谷的‘破魔金光鏡’下，任何妖邪都將無所遁形！我等身負浩然正氣，心志堅定，豈是那些道心不穩的青云宗廢物可比？”

他說著，頗為自得地拍了拍腰間懸掛的一面古樸銅鏡。

陳青的目光在那面銅鏡上停留了一瞬，便收了回來。他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冰冷的弧度。

浩然正氣？

真是個可笑的詞。

就在這時，那名王師兄似乎察覺到了什么，腰間的“破魔金光鏡”竟微微發燙，鏡面有一縷微弱的金光，指向了陳青所在的方向。

“嗯？”王師兄眉頭一挑，眼中閃過一絲厲色。他猛地站起，帶著兩名師弟師妹，徑直走到了陳青的桌前。

“閣下是何人？”王師兄居高臨下地質問道，語氣中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審問意味，“你身上為何會有如此濃郁的陰邪之氣？”

酒館內的空氣瞬間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了過來。

陳青緩緩抬起頭，兜帽下的雙眼，如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泉，平靜地注視著他。

“我只是個路過的旅人。”他的聲音沙啞而平淡。

“旅人？”王師兄冷笑一聲，手中的銅鏡光芒更盛，“破魔金光鏡從不出錯！你定是與那魔頭有所牽連，甚至……你就是那個魔頭！跟我們走一趟，若你真是清白的，我自會還你公道！”

他說得大義凜然，仿佛他就是正義的化身，可以隨意審判他人。

陳青沒有動，甚至連握著酒杯的手都沒有一絲顫抖。他只是輕聲問道：“公道？你所謂的公道，就是憑著一面鏡子，隨意給人定罪嗎？”

“放肆！滿口狡辯！看來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是不會束手就擒了！”

王師兄徹底失去了耐心，他大喝一聲：“結金陽劍陣！拿下此獠！”

三名金陽谷弟子瞬間拔劍，劍身上金光流轉，隱隱組成一個三才陣勢，將陳青牢牢鎖在其中。凌厲的劍氣激蕩開來，嚇得酒館里的其他散修連連后退。

然而，陳青依舊坐在那里。

他甚至都沒有去看那三柄指向自己的利劍。

他只是抬起眼，目光穿過三人，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玩物，薄唇輕啟，吐出了兩個字。

“可悲。”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體內那剛剛開始修煉的《幽冥錄》，第一次主動運轉起來！

一股無形的、無法被任何靈力感知的詭異波動，以他為中心，驟然散開。

詭道秘術——心魔引！

此術，不傷人肉身，不毀人魂魄。它只是一個引子，一面鏡子，能將人心中最深處、最隱秘的黑暗，無限地放大！

正準備出手的王師兄，動作猛地一僵。他眼前的世界，突然變了。

他看到的不再是陳青，而是他的師弟，那個平日里對他言聽計從，此刻卻滿臉嫉妒與怨毒的師弟！他“聽”到師弟的心聲：“憑什么好事都是你的？這次若能殺了魔頭，頭功就是我的了！你，就去死吧！”

“你……你敢！”王師兄怒火攻心，理智瞬間被滔天的猜忌與憤怒所取代，手中長劍一轉，竟不再刺向陳青，而是狠狠地劈向了自己的師弟！

“王師兄你瘋了！”那師弟大驚失色，他看到的幻象則是自己的心上人林師妹，正對王師兄投懷送抱，而王師兄則對他投來輕蔑的眼神。新仇舊恨涌上心頭，他嘶吼著舉劍迎了上去：“你這個偽君子！我跟你拼了！”

而那名林師妹，則看到了自己最恐懼的畫面——她被無數怨魂包圍，而兩位師兄卻對她見死不救，只顧著爭搶功勞。

“不……不要過來！滾開啊！”

少女尖叫一聲，道心崩潰，竟揮舞著長劍，毫無章法地對著空氣和身邊的一切亂砍起來！

瞬息之間，一個本該是降妖除魔的金陽劍陣，變成了一場丑陋的、自相殘殺的鬧劇！

劍光四射，鮮血飛濺！

酒館內的所有人，都驚駭欲絕地看著這三個“正道仙師”，如同瘋狗一般互相攻擊，嘴里還叫喊著各種惡毒的詛咒與指責。

而始作俑者，陳青，自始至終，都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端起酒杯，將杯中最后一口濁酒，飲盡。

直到王師兄一劍穿透了自己師弟的心臟，而他自己也被瘋癲的林師妹從背后一劍刺穿時，這場鬧劇才終于接近尾聲。

陳青站起身，在所有人驚恐到窒息的目光中，緩步走到了那名倒在血泊中，還未斷氣的王師兄面前。

王師兄眼中的幻象已經消失，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又看了看面無表情的陳青，終于明白了什么。

“是……是你……妖術……”

陳青蹲下身，從他腰間，拿起了那面已經光芒黯淡的“破魔金光鏡”，在手中把玩著。

“你看，所謂的正道，所謂的堅定道心，也不過如此。”

“殺你們的，不是我。”

陳青的聲音，如同魔鬼的低語，清晰地傳入王師兄的耳中。

“是你們自己。”

說完，他不再理會對方那充滿怨毒與恐懼的眼神，拿著銅鏡，轉身走出了酒館，消失在了街道的盡頭。

身后，只留下一片狼藉，和一段注定將比青云宗覆滅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新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