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著蕭嵎眉骨那道淡白的疤，喉間像塞了團浸了水的棉絮。

左賢王的馬蹄聲早沒了蹤影，他卻還攥著我的手，指腹反復摩挲我腕上那道紅痕——是前日他抱我躲刺客時，狼爪收得太急刮的。

“阿檀。“他低喚，酒氣混著篝火余溫撲在我臉上，“你方才想問什么？“

我望著他眼底跳動的火星，前世的月突然砸進腦子里。

血月，對，前世的月亮是血色的。

那時他不過十四五歲，渾身是大楚邊軍的箭傷，卻把我護在狼神石像后，喉間溢出的血滴在我手背上，燙得人發慌。

“你還記得那天的月亮嗎？“話出口時聲音發顫，像被風吹散的經幡。

他的瞳孔猛地縮了下，像頭被戳中舊傷的狼。

指節抵著我掌心慢慢攤開，掌心里躺著枚銅鈴鐺，紋路早被歲月磨得模糊，卻還能看出刻著半朵狼毒花——那是我前世在狼族祭壇當圣女時，用三天三夜給小狼崽子打的。

“你說它能護我平安。“他把鈴鐺塞進我手里，金屬涼意順著指縫爬進血脈，“后來我被大楚邊軍活埋，鈴鐺硌在胸口，硌出個月牙印子。“

我指尖發顫。

前世的記憶突然清晰起來：那夜老薩滿說他活不過子時，我偷了祭壇的續命草，在他床頭掛了這鈴鐺。

后來...后來我被大楚暗衛抓去西云寺，再沒見過他。

“你當時說要娶我。“我攥緊鈴鐺，鈴鐺發出細碎的響，像前世狼族孩子們跳火祭時的銀鈴，“可后來...后來我再也沒回去。“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腕，把鈴鐺按進我心口：“我等了十七年，從幼狼等到狼王，從漠北的雪化了十七次，到現在能站在你面前問這句話。“他的拇指擦過我眼角，我才驚覺自己哭了，“阿檀，這次換我護著你，好不好？“

晨霧漫上來時，蕭嵎被左賢王叫去看新探來的軍報。

我抱著他留下的大氅回帳篷，卻在門口撞上端著藥碗的清虛師太。

她鬢角的白發沾著露水，目光像西云寺那口千年古鐘，沉沉壓下來。

“檀兒，隨我去藏經閣。“她把藥碗塞給小沙彌，轉身就走，鞋跟叩在青石板上的聲音比往日重了三分。

我跟著她穿過三重寶殿，繞過刻著往生經的影壁，最后停在最深處的銅門前。

門楣上“因果鏡“三個金字被香灰染得發暗，師太摸出串檀木佛珠，每顆珠子都在她掌心轉了三轉。

“你近日心緒太亂。“門“吱呀“開時，她側過身讓我進去，“佛前的燈照得見因果，照不見人心。“

鏡光是突然涌出來的。

我踉蹌兩步扶住石案，眼前的景象卻不是西云寺的藏經閣——是狼族的祭壇，血色的月亮懸在頭頂，我穿著繡滿狼頭的紅裙，跪在青石板上。

“用你七年陽壽換他三日生機。“老薩滿的聲音從鏡中傳來，他手里的骨刀泛著冷光，“狼神會記住你的虔誠。“

我看見自己哭著點頭，手腕被劃開時血珠濺在蕭嵎蒼白的臉上。

他昏迷著，睫毛卻在抖，像只被暴雨打濕的幼狼。

可后來...后來老薩滿的骨刀沒有停在我腕間，而是轉向了他的心口。

“這是大楚皇帝要的狼主心臟。“鏡中老薩滿的臉突然扭曲，“你以為他真能活？“

我尖叫著去抓鏡中那雙手，指尖卻撞在冰涼的鏡面上。

身后傳來師太的嘆息：“這是你累世的業，檀兒。

你救他，他因你入地獄；你逃他，他因你成魔障。“

鏡光驟然熄滅時，我跌坐在地。

師太蹲下來替我理了理亂發：“明日狼族要議婚，蕭嵎那孩子...怕是要宣布立你為妃。“

我猛地抬頭，她卻已轉身出去，袈裟掃過地面的聲音像句未說完的佛偈。

狼族的議事帳比我想象中更逼仄。

十二根狼首柱立在四周，每根柱子上都掛著戰死狼將的骨刀。

蕭嵎坐在最上首，狼首刀橫在膝頭，目光掃過底下跪坐的長老時，像極了當年在祭壇上的狼王。

“今日召各位來，是要立蘇清檀為狼妃。“他話音未落，下首的白須長老已拍案而起。

“狼妃必須是狼族血脈！“他腰間的狼牙墜子撞在案上，“她帶著大楚的往生燈，指不定是細作！“

“左賢王。“蕭嵎沒看他，目光直接掃向左首的蕭峮，“你說。“

蕭峮是蕭嵎的堂弟，向來最得長老們信任。

他垂著眸，手指摩挲著腰間的狼牙：“西云寺的往生燈能照因果，她若真是前世的阿檀，燈油該為她燃血。

可這七日里，燈芯始終是清的。“

帳內突然靜得能聽見炭火崩裂的響。

我望著蕭嵎，他喉結動了動，狼首刀的刀鐔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她送我的銅鈴鐺，是十七年前祭壇的舊物。“他說，“當年阿檀走時，鈴鐺里塞著半片狼毒花瓣。“

我摸出那枚鈴鐺，倒出里面夾著的干花——果然是半片暗紅的狼毒，邊緣還留著我前世用指甲掐的小印子。

長老們的議論聲像潮水般涌來。

我盯著蕭嵎，他也在看我，眼底的火比帳內的炭盆還烈。

直到左賢王扯了扯我的袖子，我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站了起來。

“我不是細作。“我的聲音在帳內回蕩，“但我也不是你們記憶里的阿檀。“

蕭嵎的瞳孔驟縮。

帳內的議論聲突然停了，連炭火都不敢響。

我望著他眉骨的疤，那是替我擋刺客時留的；望著他掌心的薄繭，那是握了十七年狼首刀磨的。

“可我想試試。“我聽見自己說，“試試能不能成為你們要的阿檀。“

散帳時已近三更。

我抱著大氅坐在帳篷外，月亮只剩個模糊的影子，像前世祭壇上那盞將熄的燈。

身后傳來皮靴碾過碎石的響，不用回頭也知道是他。

“若我不是她呢？“我望著天邊殘月，聲音輕得像句夢話。

他在我身邊蹲下，掌心覆住我冰涼的手背：“十七年前我被活埋時，以為自己要死了。“他說，“可鈴鐺硌著心口，我突然想起你說的'要護我平安'。

后來老薩滿用禁術救我，我疼得快瘋了，可一想到你還在人間，就咬著牙活下來了。“

他的拇指擦過我眼角的淚：“現在你站在我面前，就算不是阿檀，我也不會再放手。“

我望著他泛著青茬的下頜，突然想起因果鏡里那雙手——那雙手曾捧過我的臉，說“阿檀，等狼族復興那天，我娶你“；那雙手也曾被大楚邊軍的箭穿透，卻還在替我擋刀。

風卷著漠北的沙粒打在臉上，我伸手碰了碰他眉骨的疤。

前世的業火在往生燈里燒得更旺了，我聽見燈油沸騰的響，像極了狼族祭壇上，狼神石像前那聲“我愿意“。

或許，我早就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