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著裹著黃絹的《往生經》走在山道上，枯葉在腳下碎成細響。

西云寺的晨鐘還在耳后晃蕩，師父清虛師太的話卻像塊石頭壓在胸口：“這經得你親手送還山腳下的陳員外，他病了三年，就等這卷經鎮宅。“

我是西云寺養了十八年的孤女，清字輩，法名清檀。

說是孤女，其實是當年掃地僧在山門外撿到的棄嬰，跟著師父掃了十年地，抄了八年經，連禪房的門檻都沒踏出過三回。

天暗得比往常快。

我緊了緊粗布僧衣，剛轉過山坳，就聽見風里飄來慘叫聲。

像被掐住脖子的野狗，又混著女人的哭嚎，從山腳下那個叫“石羊村“的地方漫上來。

我腳步頓住。上個月去化緣時，石羊村的老婦還給過我半塊芝麻糖。

“繞道。“我捏緊經卷。

師父說過，出家人慈悲，但先得護好自己——十二歲那年我看著養母被山匪砍死在井邊，血濺在我新納的布鞋上，從此記著這句話。

可剛要往林子深處鉆，左肩突然一熱。

有什么東西擦著骨頭扎進來，疼得我踉蹌栽進灌木叢。

箭頭還在顫，是帶倒刺的鐵箭，尾羽染著暗紅，像朵開敗的花。

“是邊軍的追魂箭。“我倒抽冷氣，聲音發顫。

大楚邊軍的箭簇都會烙上虎紋，我在寺里聽行腳僧說過。

可石羊村窮得連鹽都吃不起，怎么會惹上邊軍？

血順著胳膊往下淌，我咬著牙拔箭，倒刺刮得皮肉翻卷。

等把箭桿攥在手里時，掌心全是黏糊糊的濕。

抬頭的瞬間，我差點咬碎舌尖——

山腳下的雪地紅得像浸了血。

石羊村的草屋燒著，火舌舔著歪倒的木牌，“石羊村“三個字被燒得蜷成黑炭。

尸體堆成小山，有穿粗布短打的村民，有裹著灰布的老婦，還有個小娃娃趴在雪地里，手里還攥著半塊芝麻糖。

我膝蓋發軟，經卷“啪“地掉在地上。

黃絹散開，《往生經》的經文被風掀起幾頁，墨跡在血光里泛著冷。

“小師父。“

聲音像淬了冰的刀。

我抬頭，看見個穿玄色大氅的男人站在尸堆上。

他發尾用狼頭銀環束著，刀身還在往下滴血，每一滴都精準地落進雪地里，濺起細小的紅點。

北境狼主蕭嵎。

我聽過他的傳聞。

大楚邊軍屠了狼族全族那年，他才七歲，被老薩滿用禁術從活埋坑里扒出來，后來帶著殘部殺回漠北，見著楚旗就砍，見著楚民就屠。

他的刀指向我。

刀鋒映著我煞白的臉，我這才發現自己脖子上的銅燈在發燙——那是三年前老住持圓寂前塞給我的，說“見血則明“。

“撿經的？“他歪了歪頭，狼環在發間晃出冷光，“西云寺的？“

我想跑，可腿軟得像泡在水里。

他一步跨過來，玄色大氅帶起的風卷得我打了個寒顫。

掌風劈在我后心，我重重摔在雪地上，后腦勺撞出星星眼。

銅燈撞在石頭上，“當啷“一聲。

他彎腰撿起，指腹蹭過燈身的梵文，眉峰微挑：“往生燈？“

我突然想起老住持臨終前的話，他枯瘦的手攥著我的腕子，說：“這燈是你前世的業火煉的，見血則明，見死則返。“當時我只當他說胡話，可現在——

蕭嵎的刀抵上我咽喉。

刀鋒涼得刺骨，我甚至能數清刀刃上的血珠。

他盯著我，瞳孔里像燒著兩團黑火：“西云寺的人，不該出現在這里。“

我喉結動了動，血腥味突然涌上來。是刀鋒劃破了皮。

“佛...“我想喊佛號，可聲音碎成氣音。

銅燈在他手里炸了。

刺目的紅光裹住我，我聽見蕭嵎低咒一聲，接著眼前一黑。

等再能看清東西時，我正站在西云寺的禪房里，手里還攥著那卷《往生經》。

窗外的銀杏葉黃得正好，檐角的銅鈴叮咚作響——這是七天前的早晨，我剛接過師父手里的經卷。

“清檀？“

清虛師太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她系著靛青圍裙，手里還沾著曬經的艾草香：“發什么呆？

陳員外的經得趕在申時前送到，他那小兒子病得厲害，就等著這卷經鎮宅呢。“

我低頭看自己的手。

腕子上沒有箭傷，粗布僧衣也干干凈凈。

再摸脖子，銅燈還在，溫溫的，像塊捂了很久的玉。

“師父。“我轉身，喉嚨發緊，“我...能不能不去？“

師太的掃帚“啪“地敲在我腳邊：“出家人最忌退轉心。

陳員外往年捐了三擔米給寺里，你當是白吃的？“她抬頭看我，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晨露，“怎么？

可是做噩夢了？“

我張了張嘴，沒敢說。

說我看見石羊村被屠，看見蕭嵎的刀？

說我死了一回又活過來？

師太嘆了口氣，伸手替我理了理衣領：“去吧，早去早回。

要是怕黑，就把老住持給你的銅燈帶著——那燈我瞧著有些門道，保不齊能鎮邪祟。“

我攥緊經卷出了寺門。

山道還是那條山道，可每片葉子都像藏著眼睛。

我沒走原路，繞到后山的野徑，踩著松動的碎石往山下挪。

申時的太陽斜斜掛著，把影子拉得老長。

我數著腳下的石頭，數到第三十七塊時，突然聽見馬蹄聲。

得得得——

像擂在我后頸的鼓。

我僵在原地，不敢回頭。

那馬蹄聲越來越近，混著玄色大氅掃過灌木叢的沙沙響。

還是那聲淬了冰的“小師父“。

我慢慢轉頭。

蕭嵎坐在馬上，狼環在發間晃，刀身垂在身側，還往下滴著血。

他盯著我脖子上的銅燈，笑了：“這次，跑不掉了。“

山風卷著他的話音灌進耳朵，我攥著經卷的手沁出冷汗。

老住持說的“見死則返“，原來真的不是胡話。

可這一回，我能不能...

馬蹄聲碾碎了我的念頭。

蕭嵎的刀光劈下來時，我盯著他眼里的黑火，突然想起石羊村那個攥著芝麻糖的小娃娃——這一次，我要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