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金絲楠木桌前的父子情:一杯茶與兩塊餅干的重量
辦公室里,隨著三位管理層的倉惶退場,那令人窒息的威壓感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巨大的空間里,只剩下金絲楠木的沉穩木香、窗外珠江的粼粼波光,以及李峰嚼餅干留下的細微回音。
王萬山臉上那層屬于“王董”的冰冷面具徹底卸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帶著長輩特有慈祥的溫和。他并未繼續端坐在那張象征無上權柄的大班椅上,而是緩緩起身,動作帶著一點這個年紀常見的、不易察覺的滯重,但腰背依舊挺直。他繞過那張如同小型會議桌般的巨大辦公桌,朝著李峰所在的真皮沙發區踱步而來。
李峰早已停止了吃餅干,在王萬山起身的那一刻,他也自然地收起了那副悠閑的姿態。他起身,走向沙發區旁邊一個專門設置的、極其考究的功夫茶臺。茶臺由整塊黑檀木雕琢而成,上面擺放著紫砂壺、品茗杯、聞香杯、茶則、茶針等一整套價值不菲的茶具。
“大哥,坐。”李峰的聲音比在公司里面對其他人時柔和了許多,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親近。
王萬山在寬大的單人主位沙發上坐下,身體微微陷入柔軟的皮革中,發出一聲滿足的輕嘆。他看著李峰動作嫻熟地開始泡茶。
李峰的手法行云流水,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感。他先用沸水將紫砂壺和所有杯盞燙過一遍,溫具潔器。然后打開一個精致的錫罐,一股清冽、高揚、帶著獨特蘭花香和栗香的茶香瞬間彌漫開來——這是頂級江西婺源綠茶“林生”明前特供的香氣。他取茶、投茶的動作精準而優雅。注入85度左右的山泉水,水流如線,不急不徐。第一泡,快速出湯,用于洗茶和喚醒茶葉,橙黃透亮的茶湯傾入茶海,香氣愈發馥郁。第二泡,稍作停留,讓茶葉在水中舒展,釋放精華。金黃的茶湯被均勻地分入兩只白瓷品茗杯中,茶湯清澈,葉底嫩綠鮮活。
整個泡茶的過程,李峰神情專注,動作一絲不茍,仿佛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這不僅是對茶的尊重,更是對眼前這位長者的敬重。裊裊的茶香與之前緊張的氛圍形成鮮明對比,讓人的心神不自覺地沉靜下來。
王萬山看著李峰遞過來的那杯溫熱的茶,沒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落在李峰年輕、英俊、充滿銳氣卻又在此刻顯得異常沉靜的臉上,眼神復雜,帶著欣賞,帶著欣慰,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托付。
他端起那杯茶,放在鼻尖下,深深吸了一口氣,讓那獨特的蘭花香沁入心脾,然后才淺淺啜飲一口,滾燙的茶湯帶著微澀后迅速回甘的滋味在舌尖化開。他放下茶杯,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山東口音特有的厚重感:
“小峰啊,”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婷婷…明年夏天就畢業了。英國那邊法律碩士的課程結束,她打算回來進修一段時間,主要是想深入了解一下國內的司法實務,特別是像你這樣的頂尖大狀是怎么操作的。”
李峰正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聞言,執壺的手在空中極其細微地停頓了半秒。他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讓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眼神。茶湯平穩地注入杯中,沒有濺出一滴。辦公室里瞬間安靜下來,只有窗外遙遠的城市背景音和茶湯注入杯中的細微聲響。
幾秒鐘的沉默,仿佛被拉得很長。
李峰放下茶壺,端起自己那杯茶,輕輕吹了吹飄著的熱氣,然后才抬起頭,迎上王萬山帶著探詢和期待的目光。他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平靜得近乎有些淡漠,只是很輕、但很清晰地點了點頭。
“好的,大哥。”他的聲音平穩,聽不出什么波瀾,仿佛只是在答應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她回來,交給我。”
沒有多余的客套,沒有虛偽的推辭,只是一個“好”字,一個點頭,一句“交給我”。但這簡短的回應,卻讓王萬山一直提著的心,似乎終于落回了實處,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幾分。他太了解李峰了,這個年輕人承諾的分量,比黃金還重。
“唉…”王萬山長長地、發自肺腑地嘆了口氣,這聲嘆息里包含了太多東西——對亡妻的思念,對獨女未來的擔憂,對自己龐大帝國后繼的考量,以及……對眼前這個他一手培養起來的年輕人的絕對信任和依賴。“我老婆走得早,就留下婷婷這么一個閨女。我這點家業……”他環視著這間足以容納江山的辦公室,目光深遠,“甭管是酒店、地產、新能源,還是那些見不得光的軍工、電網…最后,都得交到她手里。”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李峰臉上,眼神變得無比鄭重,甚至帶著一絲懇求:“她一個女孩子,性子又倔,從小在國外長大,對國內這些彎彎繞繞、明槍暗箭的把戲,懂得太少。小峰啊…你得幫我,多看著她點,多教教她。這個擔子太重,我怕她…扛不住。”
這番話,出自掌控千億帝國、在南粵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王萬山之口,其分量之重,難以估量。這幾乎是赤裸裸地在托孤,在交代后事。
李峰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滾燙的茶湯滑入喉嚨,帶來一絲灼熱感,也讓他紛亂的思緒沉淀下來。他看著王萬山眼中那抹深藏的憂慮和蒼老,心中某個柔軟的地方被觸動。眼前這個叱咤風云的老人,終究也只是一個擔憂女兒未來的父親。
“放心吧,大哥。”李峰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語氣比剛才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認真和承諾,“我會放在心上的。有我在。”
“有你這句話,我就真放心了!”王萬山重重地拍了一下沙發的扶手,臉上終于露出了釋然和開懷的笑容,眼角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他拿起一塊李峰放在茶臺上的南洋餅干,“咔嚓”一聲咬了一大口,香甜的滋味似乎沖淡了剛才談話的凝重。
他一邊咀嚼著餅干,一邊看著李峰,眼神里充滿了追憶和感慨:“小峰啊,知道為啥不?當年,你還在那個破寫字樓里當電話銷售,一天打幾百個騷擾電話,被罵得狗血淋頭,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褲,頭發亂糟糟的,像個流浪貓似的……我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你小子行!”
李峰微微挑眉,似乎也想起了那段窘迫卻充滿斗志的青蔥歲月,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為啥?”王萬山自問自答,語氣斬釘截鐵,“就因為你那雙眼睛!跟我年輕時候在碼頭扛大包、后來倒騰第一批走私…呃…第一批‘外貿’電器的時候,一模一樣!”他及時改口,眼中閃爍著野性和銳利的光芒,仿佛又變回了那個敢打敢拼的山東漢子,“那是不服輸!是狼崽子一樣的眼神!是死也要從泥坑里爬出來,把命攥在自己手里的那股子勁兒!那時候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是池中之物!”
李峰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那段記憶對他同樣刻骨銘心。是眼前這個男人,在他最落魄的時候,把他從那個逼仄的格子間里拎了出來,給了他一個當司機的機會,讓他看到了另一個世界的模樣。
“再看看你現在,”王萬山指著李峰,語氣里滿是毫不掩飾的驕傲,“堂堂‘峰瀾’的大老板,一千場官司沒輸過的‘不敗神話’,海牙國際法庭的委員!跺,南粵的法律界都得顫三顫!多少人想巴結都巴結不上!”
李峰笑了笑,拿起茶壺給王萬山續上茶:“那不都是大哥你一手提攜起來的?沒有你當年把我從泥潭里拉出來,給我機會,教我做事做人,我現在可能還在哪個角落里打電話推銷呢。”
“誒!”王萬山大手一揮,正色道,“這話不對!提攜?一分靠運氣,九分靠你自己!你不行,我再怎么拉你,給你金山銀山,你也扶不上墻!你骨子里那股狠勁兒、聰明勁兒、還有這份…”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做人的良心和底線,才是你走到今天的根本!我王萬山這輩子看人,很少走眼,你李峰,是我最得意的一筆‘投資’!”
這番話,發自肺腑,擲地有聲。李峰端著茶杯的手緊了緊,心中暖流涌動。這份知遇之恩,這份毫無保留的信任和肯定,是他愿意為眼前這位老人鞠躬盡瘁的根本原因。
王萬山又拿起一塊南洋餅干,吃得津津有味。他看著李峰,眼神閃爍,拋出了一個更具誘惑力的提議:“小峰啊,集團里這么多板塊,地產、新能源、電網…都是日進斗金的好買賣。你整天就守著那個律所,雖然也賺錢,但格局還是小了。要不…你挑一個試試手?就當練練,也為以后…幫婷婷打打基礎?”他的意思很明顯,希望李峰能逐步接手集團的實業核心,為將來輔佐王婷婷鋪路。
李峰幾乎沒有猶豫,搖了搖頭,笑容帶著幾分灑脫和堅定:“大哥,算了吧。我就這個命,是個拿法條和證據說話的律師。那些生意場上的爾虞我詐,盤根錯節,我玩不來,也懶得去玩。把‘峰瀾’搞好,替您看好法律這塊陣地,把那些想從法律層面打我們主意的魑魅魍魎都擋在外面,這才是我該干的事。”他深知自己的長處和邊界,也對權力有著清醒的認識。介入集團核心業務,固然能獲得更大的權勢,但也意味著更深地卷入復雜的利益漩渦,這與他追求的相對純粹的法律戰場相悖。
王萬山看著他,眼神里有惋惜,但更多的是理解和欣賞。他知道李峰說的是實話,也尊重他的選擇。他一邊聽著,一邊又下意識地伸手去拿茶盤里最后一塊南洋餅干。
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那塊金黃酥脆的餅干時,一只骨節分明、修長有力的手更快地按在了餅干上,輕輕將它推開了。
王萬山一愣,抬眼看向李峰。
只見李峰臉上帶著無奈又好笑的表情,指了指王萬山剛吃完兩塊餅干還沾著碎屑的嘴角:“大哥,真不行了。小慧剛才在門口就盯著我呢,說大小姐(婷婷)下了死命令,盯著您,也盯著我,不能再讓您碰甜食。”他頓了頓,語氣帶著點調侃,也帶著點認真的關切,“您這血糖…上次體檢報告我可看了,指標又上去了。再吃,到時候婷婷回來,一看報告,不得提著雞毛撣子從英國飛回來收拾我?說我這個當叔叔的沒看好您?”
王萬山臉上露出孩子般被抓包的不甘和饞意,像個想偷糖吃的老頑童:“哎呀,沒事!就一塊!最后一塊!婷婷那小丫頭片子,她還敢管老子?”說著,他還不死心,想繞過李峰的手去夠那塊餅干。
李峰卻眼疾手快,一把將那塊“罪魁禍首”的餅干抓起來,直接塞進了自己嘴里,然后利落地站起身,拿起搭在沙發扶手上的西裝外套。
“不行!”李峰嚼著餅干,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您血糖那么高,得控制。醫生的話不能當耳旁風。想吃,等下次婷婷回來,您血糖控制好了,我給您買一箱,當著她的面吃,讓她看著,行了吧?”他一邊說著,一邊整理了一下西裝,“我律所那邊還有點事,先下去了大哥。”
王萬山看著李峰嚼著本該屬于自己的餅干,又聽著他這番“大逆不道”的管教,先是瞪了瞪眼,隨即又無奈地嘆了口氣,臉上卻并沒有真正的怒氣,反而流露出一絲被關心、被管束的溫暖和受用。他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靠回沙發里,揮了揮手:“去吧去吧,你們啊,一個比一個管得寬…唉…”
李峰笑了笑,轉身,步履沉穩地走向辦公室大門。
王萬山靠在寬大的沙發里,目光追隨著李峰挺拔的背影。那背影,從十六年前那個瘦削、倔強、眼中燃燒著不甘火焰的落魄少年,變成了如今這個氣度沉穩、手握重權、足以獨當一面的參天大樹。這背影,承載了他太多的期望,也寄托了他對這個龐大帝國未來的最后一絲安心。
厚重的實木門在李峰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內外。
王萬山獨自坐在空曠而宏大的辦公室里,目光落在茶幾上那兩塊被李峰“沒收”的餅干碎屑上,又看了看自己剛才想去拿餅干的手,最終無奈地搖了搖頭,端起那杯已經微涼的功夫茶,一飲而盡。
茶香依舊帶著一絲江西山野的清冽。而那份如同父子般厚重、帶著管教與敬重、托付與承諾的情感,卻在這茶香與餅干的余味中,久久地縈繞在這金融灣一號大廈的37層之巔。李峰最后那句看似玩笑的“婷婷回來收拾我”,如同一顆種子,悄然埋在了王萬山的心底,也預示著未來必將掀起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