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琉璃，回來了。

她回來的時候，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像她離開時一樣，悄無聲息。

當楚歌與姜月華，在客棧的房間里，就著一盞孤燈，研究著那份泰山的布防圖時，她便已站在了房間的陰影里，仿佛她從未離開過。

霍云第一個發現了她，手，瞬間按在了劍柄之上，如臨大敵。

楚歌卻只是笑了笑，頭也沒抬，指了指桌上那杯，早已涼透的茶水。“自己倒。”他說，那語氣，自然得像是在跟一個相處了多年的老友說話。

夜琉璃沒有動。她只是，將一柄她不知從何處尋來的，最普通的鐵劍，輕輕地，放在了桌角。然后，便抱著雙臂，重新，隱入了那片，屬于她的陰影之中。

這個，由三種，截然不同的聲音，所組成的，不可能的聯盟，終于，第一次，完整地，齊聚一堂。

然而，如何“合鳴”，卻成了一個，比登上泰山本身，還要困難的問題。

他們進行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排練”。

那場面，簡直是一場災難。

姜月華取出了她隨身攜帶的，那張名貴的“號鐘”古琴。她起手，彈奏的，是一曲莊嚴、大氣的《東風破》，琴音之中，充滿了廟堂之高遠，與家國之厚重。

楚歌的笛音，緊隨其后。他試圖用南疆那份，充滿了自然生機的旋律，去纏繞、去消解姜月華琴音中的那份“人世”之氣。

可他們的音樂，就像是油和水，雖然在同一個容器里，卻涇渭分明，格格不入。

而夜琉璃……

她只是，緩緩地，抽出了那柄鐵劍。

沒有劍招，沒有殺氣。她只是，用劍鋒，在空氣中，劃出了一道，又一道，冰冷的，絕對筆直的，線條。

“噌……噌……噌……”

那聲音，單調，枯燥，充滿了死亡的秩序感。它像一把無情的刻刀，要將姜月華與楚歌那兩種，充滿了“生命”氣息的音樂，都徹底地，切割得支離破碎。

“停！”楚歌第一個，放下了手中的玉笛，一臉的生無可戀，“我說，咱們這是去斗樂，還是去奔喪啊？你們倆這動靜，一個像是朝廷臺辦在念悼詞，一個像是閻王爺在磨他的勾魂索。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是去給那商君墨，送終的呢！”

姜月華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難看。而夜琉璃，則收劍入鞘，重新，回到了她的陰影里，仿佛剛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排練，以徹底的失敗，而告終。

楚歌這才發現，自己當初那個“春秋和鳴”的構想，聽起來雖然豪情萬丈，但真正實行起來，簡直是，癡人說夢。

這三種，源于不同世界，代表著不同“道”的聲音，要如何，才能融為一體？

接下來的幾天，客棧之內，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寧靜。

姜月華不再談論結盟，而是每日，對著堪輿圖，反復推演著每一個細節，仿佛要將整個泰山，都裝進她的腦子里。

夜琉璃，則終日，坐在那片陰影里，擦拭著她那柄，最普通的鐵劍。一寸，又一寸。仿佛，那便是她的，全世界。

而楚歌，則徹底，當起了甩手掌柜。他每日，不是躺在屋頂上曬太陽，就是去客棧的后廚，跟那個胖廚子，研究明天是吃紅燒肉，還是喝鯽魚湯。

他仿佛，完全忘記了，那座近在咫尺的泰山，和那，即將到來的，生死之戰。

直到，祭天大典的前一夜。

那一夜，泰山之巔，傳來的“魔音”，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那冰冷的，充滿了絕對秩序的節拍，如同一記記重錘，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讓人無端地，生出一種，想要跪地臣服的，沖動。

姜月華的心腹，送來了最后的晚餐，和一壇，塵封了二十年的，“女兒紅”。

三個人，第一次，真正地，圍坐在一張桌子前。

沒有言語。

楚歌親手，拍開了那壇酒的泥封。一股醇厚、濃郁的酒香，瞬間，彌漫了整個房間。

他為她們，也為自己，滿上了三碗酒。

“我這人，”他端起酒碗，看著碗中那琥珀色的酒液，自嘲地笑了笑，“沒什么大本事，就一點好，臉皮厚，不怕死。”

他抬頭，看向姜月華。

“公主殿下，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齊國，是天下。你彈的每一個音，都背負了太多。可明日，你能不能，只為你自己，彈一回？”

他又轉頭，看向那個陰影里的身影。

“還有你，瘋女人。你的劍，很快。可一把，只有殺人，沒有活人的劍，是殺不死那座泰山的。明日，你能不能，為你自己，揮一回劍？”

他頓了頓，將碗中酒，一飲而盡。

“至于我……”他放下酒碗，笑了，那笑容，是前所未有的，灑脫與釋然，“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是，想讓我那個，在南疆等我回家的媳婦兒，能永遠，聽到這世間，除了她自己的歌聲之外，還有，風聲，雨聲，和，我的，笛聲。”

他說完，便站起身，拿起那支“鳳求凰”，徑直，走出了房門。

“我先去山上，占個好位置。”

他的聲音，從夜色中傳來。

“你們倆，記得，跟上。”

房間之內，只剩下兩個，同樣絕代風華，卻又截然不同的女人。

她們看著桌上那碗，依舊溫熱的酒，許久，許久。

窗外，風雨欲來。

一場席卷天下的風暴，已近在眼前。

而這暴風雨前的，最后一絲寧靜，也終于，被那一聲，推門而出的，腳步聲，徹底，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