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是在一陣顛簸中，幽幽醒轉的。

他感覺自己，像一具被隨意丟棄在破板車上的尸體，每一次車輪壓過石子，都讓他的五臟六腑，跟著一起，錯了位。胸口那處被“碎石指”洞穿的傷口，依舊在隱隱作痛，但那股吞噬生機的陰寒暗勁，卻奇跡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涼，卻又無比精純的氣息，如同結了一層薄冰的清泉，護住了他的心脈。

他費力地，睜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飛速后退的林木。他躺在一架用樹枝和藤蔓，臨時搭建的簡陋拖車上。而拉著這輛拖車的，是一個纖細，卻又無比挺拔的，灰色背影。

那人，頭上依舊戴著一頂斗笠，身上，沾滿了泥污與血跡。她的步伐，有些踉蹌，顯然，也受了不輕的傷，但她的每一步，都走得，無比堅定。

夜琉璃。

楚歌的腦海中，閃過稷下學宮那血色的一夜。閃過她擋在自己身前，那決絕的倒戈。閃過她用自己的命，來換取他一線生機的，那冰冷的，卻又熾熱的眼神。

他想開口，想問一句，哪怕是一句，他慣常的，不正經的玩笑。

“瘋女人，你圖什么？”

可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太虛弱了，虛弱到，連一個最簡單的音節，都無法發出。

他只能，靜靜地，看著那個背影。

夜琉璃似乎察覺到了他的蘇醒，她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她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水囊，走到拖車邊，動作有些僵硬地，將楚歌扶起，把水囊，湊到他的唇邊。

水，是山泉，帶著一絲甘甜。

楚歌貪婪地喝了幾口，干裂的喉嚨，得到了一絲滋潤。他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蒼白如紙的絕美臉龐，那雙總是如同琉璃般冰冷的眸子里，此刻，盛滿了極致的疲憊，和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迷茫。

兩人之間，沒有一句言語。

喂完水，夜琉璃便放下他，繼續，拉著車，沉默地，向前走。

楚歌躺在拖車上，看著頭頂，那被樹葉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心中，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茫然。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未來。

一種未來，在南疆。那里，有瀑布，有終年不散的云霧，有會唱歌的樹，和會聽風說話的姑娘。那個叫靈曦的姑娘，此刻，或許正坐在“樹心”的屋前，望著北方的天空，等著他，兌現那個，“唱完一首歌”的約定。那個未來，溫暖，純凈，充滿了泥土與陽光的味道。那是，他此生，最不愿醒來的，一個夢。

而另一種未來，在中原。這里，有攪動天下的陰謀，有他無法割舍的恩怨，有那個坐在臨淄城里，以天下為棋盤的公主殿下。她需要他，做一柄最鋒利的“刀”，去為她，也為他自己，殺出一個，朗朗乾坤。那個未來，冰冷，危險，卻也充滿了，致命的，誘惑。

他以為，自己已經做出了選擇。他告別寧靜，是為了，能有朝一日，真正地，回歸寧靜。

可他沒想到，命運，卻給他開了一個，最殘酷的玩笑。

他，這個本該去為“家”掃平風暴的人，此刻，卻像個廢人一樣，躺在這里，被他最大的宿敵，拖著，亡命天涯。

而他所擁有的一切——那兩卷足以顛覆天下的樂譜，那支從不離身的“鳳求凰”，都已留在了那片血染的，稷下之地。

他，一無所有。

……

傍晚時分，他們找到了一處可以避風的山洞。夜琉璃將楚歌安置好，便拖著重傷的身體，消失在了林中。

不久，她回來了。手中，多了一只被她用最精準手法，擰斷了脖頸的野兔。

她生疏地，升起一堆火，將那野兔，烤得半生不熟。然后，撕下一塊最嫩的腿肉，遞到了楚歌的嘴邊。

楚歌看著那塊，帶著血絲的，黑乎乎的烤肉，又看了看夜琉璃那張，沾著煙灰，卻依舊冰冷得像是在執行任務的臉，忽然，很想笑。

他搖了搖頭。

夜琉璃的眉頭，蹙了一下，以為他吃不下。她正要收回手，卻見楚歌，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夜琉璃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過來。她沉默地，將那塊兔肉，自己先咬了一小口，咀嚼，然后，再喂給楚歌。

一個，是天下第一的刺客。

一個，是名動天下的樂圣。

此刻，卻像兩只在末日中，相依為命的，受傷的野獸。用著最原始，也最笨拙的方式，分享著，活下去的，希望。

吃完東西，夜琉璃正準備起身，去洞口守夜。

忽然，她眼神一凜，整個人，瞬間，進入了戰斗狀態。

楚歌也感覺到了。

洞外，傳來了一陣，極其輕微的，腳步聲。

然而，那腳步聲，卻在洞口不遠處，停了下來。片刻之后，一個用油布包裹的小包，被人從外面，扔了進來，滾落到火堆旁。然后，那腳步聲，便迅速地，遠去了。

夜琉璃警惕地，走上前去，用劍尖，挑開那個包裹。

里面，是一只小小的瓷瓶，上面，刻著齊國王室獨有的，鳳凰圖樣。還有一卷，用最精良的鞣制皮革，繪制的，周邊地理與關隘的，詳細地圖。

瓷瓶里，倒出的，是三粒，散發著奇異香氣的，深紫色藥丸。

正是療治內腑重傷的，無上圣藥——“紫金續命丹”。

夜琉璃看著這些東西，那雙琉璃般的眸子里，閃過了一絲，冰冷的了然。

而躺在干草上的楚歌，則苦笑著，搖了搖頭。

他知道，那個女人，終究還是，追上來了。

她用這種方式，告訴他：

你的命，是她救的。

但你的路，還得由我，來鋪。

你，楚歌，永遠也別想，逃出我這張，用整個天下，為你布下的，棋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