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那句沒心沒肺的玩笑話，如同一顆投入靜湖的石子，終于，打破了論道臺上那片死一般的寂靜。

沒有人回應他。

那數千名來自各國的士子，只是用一種混雜著震驚、迷茫、敬畏、乃至恐懼的眼神，看著他。仿佛，他們看到的，不是一個嬉皮笑臉的年輕人，而是一個，剛剛向他們展示了神跡的，披著人皮的精怪。

他們聽不懂他音樂里的“道”，但他們感受得到。那聲音，讓他們想起了故鄉的炊煙，想起了兒時的童謠，想起了那些被他們遺忘在書卷之外的，最真實、最鮮活的人間。

高臺之上，那位年逾九十的儒家大祭酒，緩緩地，從席位上站了起來。他沒有宣布任何結果，只是對著那個站在臺中央的、依舊是一副吊兒郎當模樣的楚歌，深深地，深深地，作了一個揖。

這一個揖，勝過千言萬語。

它代表著，這座學問的圣殿，向一種全新的，它從未見過，卻又無法反駁的“道”，所致以的，最高敬意。

秦國使團的席位上，蔡澤的臉上，早已沒了那份運籌帷幄的從容。他看著自己的弟子商君墨，只見他依舊抱著那張漆黑的古琴，低著頭，一動不動，像一尊失去了魂魄的雕塑。只有那琴弦上，一滴剛剛滴落的鮮血，證明著他內心的世界，已然崩塌。

另一邊，那位驚才絕艷的楚國貴公子項橐，則快步走下石臺，竟不顧身份，分開人群，走到了楚歌的面前。他沒有說任何挑戰的話，只是用一種近乎狂熱的、朝圣般的眼神看著楚歌，然后，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同輩之禮。

“項橐，受教?！?

楚歌看著眼前這番景象，撓了撓頭，只覺得有些無趣。他不喜歡這種被人當成圣人一樣崇拜的感覺，這讓他渾身不自在。

他轉過身，目光，下意識地，開始在偌大的觀眾席上，游離起來。

他不是在尋找誰。他只是，想從這些陌生的面孔中，找到一絲，能讓他感到熟悉，能讓他從這虛幻的、高高在上的神壇上，重新落回人間的，氣息。

然后，他看到了她。

就在觀眾席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一個，本該最不可能，出現在這里的人。

她穿著一身最普通的灰色麻衣，頭上戴著一頂可以遮住大半張臉的斗笠。她就那樣靜靜地坐著，仿佛與周圍所有的激動與喧囂，都隔著一個世界。

若在平時，楚歌絕不會注意到這樣一個人。

可今日，在他那顆與天地萬物相通的心面前，她身上那股，如同萬年玄冰般的、獨一無二的死寂氣息，便如同黑夜里的篝火，根本無所遁形。

夜琉璃。

楚歌的心，在那一瞬間，沒有驚訝，沒有警惕，只有一種，仿佛早已預料到的，奇異的平靜。

他看著她。她，也正看著他。

四目相對，隔著人山人海。

楚歌發現，她的眼神，很奇怪。那雙總是如同琉璃般，冰冷而純粹的眸子里，此刻，沒有了絲毫的殺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他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茫然與……困惑。

她的手，無意識地，放在腰間的劍柄上。那是一種刺客的本能。但她的手指，卻沒有半分用力，只是虛虛地搭著。

楚歌忽然明白了。

商君墨的“秩序魔音”，與項橐的“情感之曲”，或許，都無法動搖夜琉璃那顆早已被“任務”與“殺戮”填滿的劍心。

但他剛才的音樂，可以。

因為，他的音樂里，有風，有雨，有花草的生長，有蟲蟻的繁衍。有南疆山谷里，最混亂，最無序，卻也最生生不息的，生命本身。

而這，恰恰是夜琉璃的世界里，最缺失的，也是她所信奉的“死亡秩序”，最無法解釋，也最無法戰勝的，東西。

他的音樂，沒有想去說服任何人。

卻在無意中，將一顆名為“為什么”的種子，種進了這個，從不懂得思考“為什么”，只知道執行“是什么”的，絕頂刺客的心中。

楚歌看著她，忽然，咧嘴一笑。

那笑容，依舊是那般的，玩世不恭。他舉起手，遙遙地，對著那個角落，輕輕地，揮了揮。像是在跟一個許久未見的老朋友，打著招呼。

夜琉璃的身子，微不可察地，一顫。

她仿佛被那笑容燙到了一般，猛地低下頭，拉了拉頭上的斗笠，將自己那張寫滿了破綻的臉，重新，藏回了陰影之中。然后，她站起身，轉身，毫不猶豫地，擠入散場的人潮，消失不見。

楚歌看著她消失的方向，嘴角的笑意，漸漸斂去。

他知道，自己贏了這場“百家爭鳴”。

但他似乎，也同時，開啟了一場，比鬼谷之戰，還要兇險百倍的，新的“棋局”。

而在這場棋局上，那個觀眾席上的她，已經從一個確定的“敵人”，變成了一個，最不確定的，未知數。

夜琉璃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散場的人潮之中。但她的腳步，卻不似往常那般，沉穩而無聲。那是一種，近乎于倉皇的，逃離。

她靠在學宮一處無人注意的墻角，指尖冰冷，呼吸，卻有些急促。那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更為陌生的，名為“混亂”的情緒。

“黑冰臺”的教誨，如刀刻斧鑿，早已融入她的骨血：世界，當有秩序。情感，是弱點。生命，是工具。死亡，是唯一的，永恒。她所有的訓練，都是為了，將自己，變成那永恒秩序的一部分——一柄，沒有思想，不會犯錯的劍。

可剛才那個男人的聲音……那片破葉子里吹出的聲音，卻像是一場，蠻不講理的，南疆的洪水，沖進了她那座，用冰雪和死亡構筑的，完美的世界。那聲音里，沒有秩序，沒有規則，只有，花草的瘋長，蟲蟻的繁衍，和，那最令人厭惡的，名為“生機”的，混亂。

它在告訴她，她的整個世界，她為之付出一切的“道”，或許……只是一個，冰冷的，謊言。

這個念頭，如同最惡毒的蠱，在她的心中，悄然種下。讓她，第一次，對自己手中的劍，產生了，一絲，連她自己都無法察覺的，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