剝離感持續的時間遠比林默預想的要長。那不是簡單的眩暈,而是整個存在被撕扯、重組的過程。意識在光怪陸離的碎片中沉浮:冰冷的合金艙壁、消毒水的氣味、醫療官漠然的臉……接著是狂暴的色彩漩渦,無聲的尖嘯仿佛直接作用于靈魂深處。芯片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是“時空湍流”警報在神經末梢炸開。
“噗通!”
一聲悶響,伴隨著骨骼和內臟的劇烈震蕩,將林默狠狠砸回“現實”。冰冷、黏稠、帶著濃烈土腥味和腐爛植物氣息的泥漿瞬間包裹了他。時間艙的束縛帶在他著陸的瞬間自動解除,他整個人像一袋被丟棄的垃圾,狼狽地摔進了一片爛泥塘里。
“咳!咳咳咳!”林默掙扎著抬起頭,吐出灌進口鼻的腥臭泥水。刺骨的寒意透過濕透的粗麻布外罩和作戰服直抵骨髓,讓他劇烈地哆嗦起來。眼前一片模糊,淚水混合著泥水糊住了視線。他費力地抹了一把臉,環顧四周。
不是預設的“安全著陸點”——一片干燥的高地。這里顯然是一片低洼的河灘濕地。渾濁的水流在不遠處緩慢流淌,四周是茂密得近乎原始的蘆葦叢和高大的、叫不出名字的樹木,枝椏虬結,遮天蔽日。空氣潮濕得能擰出水,彌漫著水腥、腐葉和某種野獸糞便混合的刺鼻氣味。鳥雀在看不見的地方發出尖銳或怪異的鳴叫,遠處似乎還有野獸低沉的吼聲傳來。
西周中期……公元前900年……黃河中游……
芯片加載的“基礎生存模塊”知識像生銹的齒輪,艱難地在林默混亂的大腦中轉動起來。
危險評估:水源附近(可能有野獸飲水)、濕地(蚊蟲、疾病、陷坑)、能見度低(潛在威脅)。
首要任務:脫離水域,尋找干燥高地,處理濕衣。
“該死…該死的規則…該死的替罪羊…”林默低聲咒罵著,牙齒因為寒冷和恐懼咯咯作響。他笨拙地試圖從泥潭里爬出來,濕透的粗麻布沉重地拖拽著他,作戰服下的身體因為寒冷而僵硬不聽使喚。每一次用力,泥漿都像有生命般吸附著他的手腳。他激活了芯片的“環境掃描”功能——偽裝成骨片的飾品微微發熱,一道無形的波動擴散開去。
視野邊緣立刻浮現出淡藍色的網格線,勾勒出周圍的地形輪廓。左前方約五十米處,掃描顯示地面相對堅實,坡度向上,植被密度較低——是理想的干燥點。同時,掃描也捕捉到右后方蘆葦叢深處,有兩個微弱的熱源信號在移動,體型不大,但速度很快。
“小型掠食動物?還是野豬?”芯片的“基礎生存”知識庫提供了幾種可能,但沒有圖像識別功能,林默無法確認。恐懼像冰冷的爪子攥緊了他的心臟。他顧不得滿身泥濘,手腳并用地向左前方那個高點奮力爬去。冰冷的泥水順著褲管、袖口往里灌,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終于,他連滾帶爬地撲上了那片相對干燥、長著稀疏雜草的緩坡。他癱倒在地,大口喘著粗氣,冰冷的空氣刺激著肺葉,帶來陣陣刺痛。失溫的陰影籠罩著他。他掙扎著坐起來,按照芯片的指導,開始脫掉濕透的粗麻外罩——這玩意兒現在就是一塊吸滿冰水的破布。作戰服的防水性能似乎還能維持一點,但內層也濕了,貼在皮膚上帶來持續的寒意。
“生火…必須生個火…”這個念頭無比強烈。芯片的“生存模塊”有鉆木取火的詳細神經指令。林默環顧四周,找到一塊相對干燥的枯木和一根筆直的硬木樹枝。他回憶著芯片灌輸的動作要領:弓身、固定、摩擦…
然而,理論和實踐隔著天塹。他的手臂因為寒冷和之前的掙扎而酸軟無力,動作笨拙變形。摩擦了十幾分鐘,枯木上的凹槽只冒出一絲若有若無的青煙,火星半點不見。汗水混合著冰冷的露水從他額頭滾落。絕望感開始蔓延。沒有火,他撐不過這個冰冷的夜晚。
“冷靜…林默…冷靜…”他強迫自己停下來,深呼吸。芯片只是工具,它給了知識,但解決問題需要腦子。他的目光落在腰間那個偽裝成普通皮囊的“微型環境掃描儀”上。掃描儀…能量波動…加熱?
一個大膽的想法冒了出來,這絕對不符合“最小干預”原則,甚至可能違反“禁止使用超時代物品暴露”的條款。但失溫會死,死了就什么都沒了。規則是給活著的人用的。
他快速取下掃描儀,芯片的“數據分析”功能啟動,鎖定掃描儀核心的能量發生單元。他小心翼翼地將掃描儀發熱的核心部分,隔著作戰服,用力按壓在剛才摩擦了半天的那堆干草和枯葉上。
“嗡…”掃描儀核心發出一陣輕微的、只有他能感覺到的震動和微熱。幾秒鐘后,一縷真正的、帶著焦糊味的白煙冒了出來!林默心臟狂跳,立刻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吹氣。煙越來越濃,然后,“噗”的一聲,一小簇橘黃色的火苗終于跳躍起來!
“成了!”巨大的狂喜瞬間沖淡了寒冷和恐懼。他手忙腳亂地添加細小的枯枝,火堆終于穩定地燃燒起來。溫暖的火光驅散了周圍的黑暗和寒意,也驅散了他心中最深的絕望。他脫下濕透的作戰服外層,架在火邊烘烤,只穿著緊身內襯,裹著半干的粗麻布貪婪地汲取著火焰的溫暖。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活過來了。
火光搖曳中,他才有空仔細打量自己。狼狽不堪:頭發糾結著泥塊,臉上黑一道白一道,作戰服和粗麻布都沾滿了泥漿。他苦笑著檢查裝備:麻醉腕弩還在左臂綁著,幸運地沒掉進泥里;貝幣和銅塊的暗袋也還在;緊急營養劑剩下兩份(著陸時壓壞了一份);掃描儀…剛才的“非法”使用似乎沒造成明顯損壞,但能量消耗肯定不小。
他拿出那份壓得有些變形的緊急營養劑——一管粘稠、無味的灰色糊狀物。芯片提示:高能量,可維持12小時基礎代謝。他皺著眉,艱難地吞咽下去,喉嚨里像堵了塊蠟。
勉強算吃飽烤暖,林默的腦子開始恢復運轉。首要任務是確定方位,找到那個叫“樗國”的都城。他再次激活掃描儀,這次是標準的環境掃描模式。淡藍色的網格線勾勒出更遠的地形:他們現在在一條大河的西岸(應該是黃河支流),北面是連綿的丘陵,南面地勢相對平坦,掃描顯示幾公里外有較大規模的人類活動熱源聚集區,還有規則的幾何輪廓——很可能是城墻或大型聚居地!
“應該就是那里了。”林默精神一振。他記下方向,估算著距離。天色已經開始蒙蒙亮,灰白色的光線艱難地穿透濃密的樹冠。他必須在天黑前抵達那里,否則在野外過夜風險太大。
他熄滅余燼,用泥土仔細掩埋灰燼,確保不留明顯痕跡。重新穿上烘得半干、依然帶著泥腥味的作戰服和粗麻外罩。雖然不舒服,但至少能保暖。他辨認了一下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南面那片人類聚集區走去。
穿越茂密的原始森林和泥濘的河灘絕非易事。芯片加載的“基礎生存”知識讓他能勉強避開一些明顯的危險植物和地形,但行走本身就需要耗費巨大的體力。他感覺自己像個蹣跚學步的孩子,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語言包里的古漢語詞匯在腦海里盤旋,他嘗試著默念幾個簡單的詞:“水”、“食物”、“路”…發音古怪而生澀。
走了約莫大半天,精疲力竭之際,腳下的土地終于變得堅實干燥起來。樹木逐漸稀疏,取而代之的是被開墾過的田野,種著低矮的、林默認不出的作物。遠處,一道低矮的、由夯土壘砌而成的城墻輪廓出現在地平線上。城墻很矮,看起來不過兩三米高,上面似乎還有人影在移動。城墻外,散落著一些低矮的茅草屋,升起裊裊炊煙。
樗國都城!或者說,一個西周時期的小型邦國據點。
一股混雜著激動、緊張和深深不安的情緒涌上林默心頭。他終于抵達了任務地點,但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他這副狼狽的樣子,這身雖然做了偽裝但材質明顯異于時代的衣服,還有他那張與現代人差異不大但明顯缺乏風吹日曬痕跡的臉,在古人眼中會是什么樣子?
他放慢腳步,整理了一下骯臟的粗麻外罩,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像個風塵仆仆的旅人。他需要混進城,需要信息,需要找到那個制造假黃金的“金手指”。
靠近城門口,景象變得清晰。夯土的城墻確實不高,城門是厚重的木制結構,敞開著。幾個穿著簡陋皮甲、手持青銅戈矛的士兵懶洋洋地靠在門洞邊,目光掃視著進出的人流。進出的人不多,大多是附近的農人,挑著擔子或趕著瘦小的牲畜。他們穿著粗糙的麻布衣或獸皮,膚色黝黑,臉上刻著勞作的痕跡,神情麻木或警惕。空氣中彌漫著牲畜糞便、塵土和煙火的氣息。
林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學著前面一個農人的樣子,微微低著頭,盡量自然地朝城門走去。他能感覺到士兵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他芯片里的語言包高速運轉,捕捉著周圍零星的對話碎片,試圖理解。
“...西邊林子...有熊...”一個蒼老的聲音。
“...換鹽...貝不夠...”一個婦人低聲抱怨。
“...貴人...新得的金器...光亮...”一個挑著柴禾的漢子對同伴低語。
“金器!”林默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芯片瞬間將這個詞標記為重點。
就在這時,一個士兵用戈矛的木柄不輕不重地戳了一下他的肩膀,用林默勉強能聽懂的、帶著濃重口音的古漢語呵斥道:“站住!生面孔!哪里來的?入城何事?”
林默身體一僵,冷汗瞬間浸濕了后背。考驗來了。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憶芯片里關于西周社會結構和身份的知識。他不能說是遠方的商人(沒有貨物),不能說是流民(容易引起警惕)。他想起簡報里提到這個時代有“士”這個階層,地位高于平民,但流動性也大。
他抬起頭,盡量讓自己的眼神顯得疲憊但不算卑微,用芯片強行灌輸的、生硬卻力求準確的古漢語發音,緩慢地回答:“行路之人,自…自西岐來,訪…訪友。”他不敢說具體訪誰。
士兵狐疑地上下打量著他。林默的狼狽和他發音的古怪口音都顯得可疑。另一個士兵湊過來,目光銳利地掃過他腰間鼓鼓囊囊的暗袋(里面是貝幣和銅塊)和他手臂上被粗麻布半遮半掩、形狀奇特的腕弩輪廓。
“訪友?訪何人?囊中何物?”士兵的語氣更嚴厲了,青銅戈矛的鋒刃有意無意地對準了他。周圍幾個進出的人也都停下腳步,好奇而警惕地望過來。
空氣仿佛凝固了。林默的心跳如擂鼓。他感覺芯片因為語言處理的高度負荷而微微發熱。怎么辦?強行解釋?展示貝幣證明身份?但那樣可能更糟!沖突一觸即發,他一個現代辦公室文員,怎么可能打得過兩個拿著青銅武器的士兵?麻醉弩只有三發,而且一旦使用,后果不堪設想!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林默的目光掃過城門旁一個簡陋的草棚,那像是個臨時的市集攤位,一個干瘦的老者正在售賣一些粗陶罐和幾件銹跡斑斑的小型青銅物件,他的“小聰明”在極度壓力下猛地迸發出火花!
規則!最小干預!融入環境!
他臉上瞬間擠出一個混雜著窘迫和討好的笑容,模仿著剛才聽到的那個抱怨“貝不夠”的婦人語氣,指著那個老者的攤位,用稍微流暢了一點的口音對士兵說:“軍爺…小人囊中…只有些許貝貨,想…想換些路上用的陶器水囊…實在…實在饑餓難耐,能否先容小人入城,尋些吃食?”他邊說,邊故意讓饑餓導致的輕微顫抖表現得更加明顯,眼神里充滿了對食物的渴望。
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窮困潦倒、只想進城找口飯吃的遠方旅人。重點在于“貝貨”——他暗示自己有交換價值,并非身無分文的流民,而且目標只是“陶器”和“吃食”,人畜無害。
士兵盯著他看了幾秒,又瞥了一眼那個賣陶罐的老者,老者也正警惕地看著這邊。林默的狼狽似乎說服了他。更重要的是,林默提到了“貝貨”,這讓士兵的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最終,士兵不耐煩地用戈矛揮了揮:“快滾進去!別擋著路!莫要生事!”
林默如蒙大赦,連忙低頭哈腰:“謝軍爺!謝軍爺!”他不敢停留,快步穿過門洞,混入了城內狹窄、泥濘、氣味更加混雜的街道。直到拐過一個彎,確認士兵的目光被土墻擋住,他才靠在一堵粗糙的夯土墻上,大口喘著粗氣,后背的衣服已經被冷汗徹底浸透。
第一步,總算混進來了。代價是暴露了自己有“貝貨”,而且肯定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但這總比在城門口就暴露身份或者被抓起來強。
他定了定神,觀察著眼前的世界。低矮的土坯茅草房緊密地擠在一起,街道狹窄曲折,污水在路中央的溝渠里流淌。穿著麻布或獸皮的人們來來往往,大多神情木然。偶爾有穿著稍好麻布、腰間佩著簡陋小刀的人走過,周圍的人會下意識地讓開一點。空氣中混雜著各種難以形容的氣味。
芯片的“語言包”持續工作,努力過濾和理解著周圍嘈雜的聲音片段。他需要信息,關于“金手指”的信息。那個漢子提到的“貴人新得的金器”是關鍵線索。
他看到街角有個稍微寬敞點的空地,幾個穿著破爛的人圍坐在一起,中間有個老頭似乎在說唱什么,周圍零星有人扔下幾枚貝幣。一個簡陋的“街頭表演”?或許是個打探消息的好地方?
林默摸了摸腰間暗袋里的貝幣,感受著它們粗糙的邊緣。他需要融入,需要不起眼。他走到旁邊一個賣烤黍米餅的攤子前,學著別人的樣子,摸出兩枚最小的貝幣,換來一塊粗糙、焦黑、散發著谷物焦香的餅子。他咬了一口,干硬得硌牙,味道寡淡,但確實是熱的食物。他捧著餅子,像一個普通的、好奇的路人,慢慢蹭到了那個說唱老頭的圈子外圍。
老頭聲音沙啞,唱著林默只能聽懂兩三分的歌謠,內容似乎是關于某個貴族狩獵的勇武事跡。林默耐著性子聽著,目光掃視著圍觀的人群。他的注意力很快被旁邊兩個蹲在地上、看起來像是工匠或幫閑的漢子低聲交談吸引住了。
“聽說了嗎?東市那個新來的‘金匠’?”
“噓…小點聲!你說那個獻寶給中庶子大人的?”
“可不就是他!獻了個金杯,亮得晃眼!中庶子大人高興壞了,賞了他好些東西,還許他在東市開了個鋪面!”
“真有那么神?金子…咱們這兒可不多見…”
“嘿,神不神不知道,但人家那手藝…嘖嘖,做出來的東西,跟真金一模一樣!現在好些貴人都在找他打東西呢…”
“一模一樣?那豈不是…豈不是…”其中一個漢子壓低了聲音,眼神里帶著驚疑和一絲貪婪。
林默的心臟猛地一跳!“金匠”、“獻寶”、“金杯”、“跟真金一模一樣”……所有的線索瞬間串聯起來!
“金手指”!找到了!就在東市,而且已經攀附上了貴族!
他強壓下心中的激動,幾口啃完干硬的餅子,裝作若無其事地站起身。目標鎖定:東市。他需要親眼確認目標,摸清情況。
他順著人流,朝可能是東市的方向走去。街道更加擁擠,兩邊開始出現一些相對規整的草棚或土屋,掛著簡陋的招牌,上面畫著或刻著物品的象形符號:陶罐、谷物、肉、刀具……
忽然,他的肩膀被人從后面撞了一下。力量不大,但很突然。林默下意識地回頭,只見一個穿著臟兮兮麻布短褐、瘦小靈活的年輕身影飛快地鉆入人群,消失不見。
“扒手?!”林默一驚,立刻摸向腰間的暗袋。
暗袋還在!但觸感不對!原本裝貝幣和銅塊的地方,現在只剩下幾塊圓滑的鵝卵石!而他感覺到的另一個硬物…他迅速抽出來一看,是一把做工粗糙、銹跡斑斑、但刀鋒明顯異常“光亮”的青銅小刀!
這不是他的東西!被掉包了!
他猛地抬頭,在混亂的人流中搜尋那個瘦小的身影,卻早已不見蹤影。他低頭看著手中這把“嶄新”的青銅小刀,那異常光亮的刀鋒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詭異的色澤。芯片的“數據分析”功能下意識地啟動,對刀鋒表面進行微掃描。
分析結果瞬間反饋到他的意識:
材質:基底為青銅。
表層:覆蓋一層極薄的、高純度硫化亞銅(Cu2S)晶體結構。
結論:表面處理工藝異常,呈現非自然形成的類金屬光澤,與“硫化亞銅仿金技術”特征高度吻合。
林默的手指緊緊攥住這把假銅刀,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金手指”…你的假貨,連街頭的扒手都用上了?
一股寒意,比西周初春的冷風更刺骨,順著林默的脊椎爬了上來。這潭水,比他想象的,深得多,也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