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老宅的書房,是楚卿禮的絕對領域,沉淀著歲月與權威。厚重的紅木家具泛著幽光,空氣里常年彌漫著冷冽的檀香與舊書紙張的氣息。
墻上氣勢磅礴的山水畫無聲俯瞰,書案后頂天立地的書架陳列著古籍與精裝典籍,宛如沉默的守衛。
楚寧垂手站在寬大的紅木書桌前,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株在寒風中不肯折腰的修竹。頭頂水晶吊燈的光線冷白而明亮,清晰地映照出她微微發白的臉色和緊抿的唇線。
她剛剛結束關于這次月考的匯報,那刺眼的三分之差,此刻如同烙印刻在空氣里。
楚卿禮端坐于寬大的扶手椅中,深灰色西裝一絲不茍。
他手中捏著那份薄薄的成績單復印件,指尖無意識地點著“傅沉”名字后面那個醒目的“728”,力道不大,卻像重錘一下下敲在楚寧的心上。
“三分。”楚卿禮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浸透了冰水的沉緩,在寂靜的書房里回蕩,“楚寧,就這三分。”沒有疾言厲色,但平靜下蘊含的失望,比任何怒吼都更讓人窒息。
楚寧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銳的痛感維持著表面的鎮定。她知道父親要說什么。
“傅沉”這個名字,是她成長路上無法擺脫的標桿,是楚家繼承人必須跨越的山峰。
“基礎題失分,計算失誤……”楚卿禮的目光從成績單上抬起,銳利如鷹隼,直直刺向楚寧,“這些低級錯誤,不該出現在你楚寧的答卷上。”他放下成績單,雙手交疊放在書案上,姿態是絕對的掌控,“傅沉能做到的,你必須做到。傅沉能做到的,你楚寧要做得更好!這不是選擇題,是楚家繼承人必須達到的標準。”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精準地刺向楚寧最敏感的自尊心。不是為了求知,不是為了理想,僅僅是因為——不能輸給傅沉。楚家的面子,楚家的未來,似乎都系在她這三分之差上。巨大的委屈和憤怒沖上心頭,讓她鼻尖發酸,眼眶發熱。她死死咬住舌尖,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腥甜,才勉強壓下那股洶涌的情緒。
“父親,我……”她剛想開口。
“沒有借口。”楚卿禮打斷了她,語氣斬釘截鐵,“楚家不養庸才,更不養輸不起的人。回去好好反省,錯題重做三遍,分析報告明天放我桌上。下次月考,我要看到結果。”他揮了揮手,示意談話結束,目光已重新投向攤開的文件,仿佛剛才的訓誡只是一段無關緊要的插曲。
沉重的屈辱感瞬間淹沒了楚寧。她僵硬地鞠了一躬,喉嚨哽得發不出聲音,轉身幾乎是逃離般地離開了那間令人窒息的書房。
厚重的書房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檀香和冰冷的目光。走廊里鋪著厚實的波斯地毯,吸走了腳步聲,卻吸不走胸腔里翻江倒海的酸澀與冰冷。
她靠著冰冷的墻壁,微微仰頭,用力眨著眼睛,想把那不受控制的濕意逼回去。不能哭,這是母親沈澈竹很早以前就教會她的——眼淚是弱者的證明,楚家的女兒,只能堅強。
就在這時,書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母親沈澈竹端著一個精致的白瓷湯盅,身影優雅地出現在門口。她穿著一件素雅的月白色旗袍,氣質溫婉如蘭,與書房肅殺的氣氛格格不入。她目光柔和地掠過丈夫專注的側影,然后落在了門外靠著墻、強忍淚意的女兒身上,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的心疼。
她沒有說話,只是端著湯盅,步履輕盈地走向楚卿禮的書案,將溫熱的湯盅輕輕放在那份攤開的文件旁。
“卿禮,剛燉好的雪梨川貝,潤肺降燥。”沈澈竹的聲音如同清泉,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寧寧這次是失誤了,但孩子壓力也大,讓她先去歇歇吧。”她的話語點到即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溫柔力量。
楚卿禮抬頭看了妻子一眼,緊繃的下頜線似乎緩和了半分,最終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算是默許。
沈澈竹這才轉身,走向楚寧。她沒有多問,只是伸出溫暖的手,輕輕握住女兒冰涼的手腕,帶著不容拒絕的溫柔力道,將她從冰冷的墻邊拉開,無聲地引著她離開書房門口這片壓抑的空間。她將楚寧的手交給早已等候在走廊陰影處的楚尋手中,遞給他一個“交給你了”的眼神。
楚尋心領神會,溫暖干燥的大手立刻包裹住妹妹冰涼甚至有些微微發抖的手。“跟我來。”他的聲音低沉溫潤。
他沒有帶她回房間,而是牽著她,熟門熟路地穿過寂靜的回廊,走向老宅深處母親精心打理的小花廳。花廳連著玻璃暖房,外面爬滿了盛開的紫藤花,此時雖不是花期,但綠意盎然。廳內布置得溫馨雅致,空氣中漂浮著母親剛插好的白蘭花的清幽香氣。
楚尋讓楚寧在柔軟的藤編沙發上坐下,轉身去旁邊的茶臺忙碌。很快,一杯溫熱的、琥珀色的紅茶被塞進她依舊冰涼的手里。
“暖暖手。”楚尋的聲音很輕,在她身邊坐下。
楚寧捧著溫熱的茶杯,指尖的冰冷被一點點驅散。茶水的暖意順著喉嚨滑下,稍稍熨帖了緊繃的心緒。她低著頭,看著杯中沉沉浮浮的茶葉,沉默了很久。書房里那令人窒息的訓斥,父親冰冷的眼神,還有那個如影隨形的名字——傅沉,像沉重的石塊壓著她。
“哥,”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悶悶的,“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勁?”這句在心底盤旋的自問,終于在這個能卸下防備的港灣問出了口。
“胡說!”楚尋立刻反駁,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絲罕見的嚴厲。他側過身,認真地看著楚寧低垂的眼睫,“一次月考的分數,能說明什么?你是我楚尋的妹妹,是沈澈竹的女兒!你的優秀,不需要靠壓過誰來證明!”
他伸手,溫暖的手指輕輕拂開楚寧頰邊一縷被淚水濡濕的碎發。“父親他……”楚尋頓了頓,聲音放得更緩,“他坐在那個位置上,習慣了用最嚴苛的尺子丈量一切,包括他自己,也包括我們。傅沉……是他選定的一個參照物,一個他認為楚家繼承人必須超越的目標。他的壓力,他的期望,有時會讓他忘了,你首先是他最疼愛的女兒,然后才是楚家的繼承人。媽剛才進去送湯,就是在提醒他這一點。”
提到母親,楚寧的心軟了一下。母親總是這樣,用她的方式無聲地守護著他們。
楚寧的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進溫熱的茶杯里。不是因為委屈,而是因為哥哥話語里那份毫無保留的信任和理解,以及母親無聲的支持。
“可是……傅沉他……”楚寧哽咽著,那個名字像是卡在喉嚨里的刺。
“傅沉是傅沉,你是你。”楚尋的語氣堅定而清晰,“他考第一,不代表你考第二就是失敗。你有你的光芒,你的思考方式,你的長處。物理競賽那次,你最后那道題的思路,連你們物理老師都贊不絕口,說極具創新性,傅沉也未必能想到。籃球賽上,你臨危不亂組織反擊的樣子,連對方教練都印象深刻”他列舉著楚寧的閃光點,聲音沉穩有力
“寧寧,”楚尋的手輕輕按在楚寧的肩膀上,目光深邃,“不要活在傅沉的陰影里,也不要被父親那套‘必須超越’的理論困住。做你自己,做到你自己的最好,就夠了。你的價值,從來不是靠踩著誰才能體現的。”他望著窗外生機勃勃的綠意,“媽常說,‘寧寧像竹子,外柔內韌,自有風骨。’要相信她的眼光,更要相信你自己的韌性。”
提到母親對自己“像竹子”的評價,楚寧的心像被最柔軟的東西包裹住,酸澀中涌起一股暖流和力量。
哥哥的話語,母親的守護,像溫暖的泉水,洗滌。花廳里白蘭花的香氣幽幽浮動,窗外紫藤的綠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書房里冰冷的訓誡聲被徹底隔絕,只余下暖茶的氤氳、血脈相連的溫情,和母親無聲卻強大的守護。
楚寧知道,前路或許依然荊棘密布,但至少此刻,她擁有著最堅實的后盾和最溫暖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