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A350客機如同銀白色的游鯨，在近乎無垠的云海之上平穩滑翔。舷窗外，陽光被特殊玻璃過濾成溫柔的金紗，均勻地鋪灑在機艙內。長時間的飛行帶來一種特有的、昏昏欲睡的寧靜。大部分人都蜷縮在座椅里，或閉目養神，或戴著耳機沉浸在影音世界里。

黎晚靠在舷窗邊，身體隨著引擎規律的白噪音微微放松。塞納湖畔的記憶在腦海中反復放映，手指間仿佛還殘留著被緊握時，江硯指腹的薄繭觸感和他掌心的微涼。那句“強耦合”如同被刻錄的密文，在心尖反復回響，每一次回放都帶起一絲隱秘的、帶著甜度的戰栗。她忍不住偷偷彎起嘴角。

就在這近乎私密的愉悅時刻，一道存在感極強的目光不容忽視地落在她的臉上。

黎晚甚至沒有睜眼。那是她無比熟悉的感覺，專注、沉靜，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仿佛要將她的每一絲細微反應都納入觀察分析。她心頭一跳，強作鎮定，聲音帶上了點假寐后的慵懶沙啞，對著旁邊的空氣（或者說，那目光的來源）飄出一句：“江硯同學，人體掃描儀功能，在本次航班上屬于非必要能源消耗吧？”

身邊只有按鍵聲停了。一片靜謐籠罩了兩人座位形成的私密小空間。

片刻后，那把總是理性得不像話的嗓音響起，竟然帶著一絲理直氣壯：“監測‘強耦合’核心變量之一的生理性舒適度變化曲線，屬于必要數據采集。結論：當前曲線斜率趨穩，但基礎值仍低于理論最優水平12%。”他頓了一秒，像是在補充說明實驗現象，“眼角外側肌肉群有規律性收縮0.03赫茲。”

黎晚猛地睜開眼，又好氣又好笑地看向他。只見江硯端坐著，膝上的平板屏幕還亮著，但焦點卻分明在她臉上。那樣子，活脫脫像個在記錄珍貴實驗數據的科學家。

“江硯！”她壓低聲音，帶著點被戳穿的羞惱，“你對頻率和肌肉群的興趣是不是有點過于專業化了？我那是……眼睛累了！”她強行為自己下意識流露的笑意狡辯。

江硯的目光在她的臉頰上掃過，那里似乎有可疑的紅暈正在形成。他沒有反駁“眼睛累”的說法，而是收回目光，看向前面的椅背，同時抬手，干脆利落地按亮了頭頂的呼叫鈴。

黎晚眨眨眼，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一位面容和善的空乘很快走了過來：“先生您好，請問有什么需要嗎？”

江硯轉過頭，語氣平靜得如同點一份實驗材料：“一杯焦糖瑪奇朵，加雙倍奶油和糖漿。謝謝。”說完，他看了一眼還處于懵懂狀態的黎晚，補充道，“再要一杯溫水。”

空乘離開后，黎晚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笑意：“江硯？你在給我點焦糖瑪奇朵？還是雙倍糖漿和奶油？”這和他平時冷冰冰的冰美式風格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嗯。”江硯應了一聲，目光重新落回黎晚臉上，眼神無比認真，“根據‘云端生理舒適度優化實驗方案’，碳水化合物的補充和溫度適宜飲品能有效提高舒適度曲線數值，向理論最優值趨近。焦糖瑪奇朵符合當前變量調控需求。”他的理由一套一套的，仿佛真是為了什么實驗數據。

黎晚張了張嘴，看著他那張寫滿“我是為了科學”的、過分英俊的臉龐，一時竟無法反駁。心里卻像是被什么東西甜膩膩地撞了一下，又軟又漲。

就在這時，前排座椅靠背的上方，如同雨后蘑菇般，“啵”地冒出了兩顆毛茸茸的腦袋。蘇小小一雙大眼睛亮得驚人，興奮的光芒幾乎要實體化，陸沉則捂著嘴，肩膀瘋狂聳動，顯然憋笑憋得十分辛苦。

“報告黎指揮官！”蘇小小故意壓低聲音，卻掩蓋不住語調里的激動八卦，“監測到異常高能事件！冰山主動融水！目標釋放超高濃度糖分熱量！重復，超高濃度糖分熱量！其規格型號為：雙！倍！奶！油！焦！糖！瑪！奇！朵！我們懷疑目標人物已被未知甜蜜力量成功轉化！”她噼里啪啦地說完，對著黎晚飛快地擠了擠眼。

陸沉也緊隨其后，做出一副嚴肅分析的模樣：“江大佬，根據我多年‘物理系鐵樹開花觀察學’的研究經驗，您剛才的操作在戀愛行為學中簡稱‘投喂’，隸屬高度糖分化戰略動作！此動作風險評級：A級！極易引發圍觀群眾高血糖反應及心臟過載……噗！”他自己先忍不住笑噴了，“江大佬您行行好，給我杯檸檬水去去酸吧！”

黎晚的臉“騰”一下徹底紅透了，又羞又窘，抓起身旁的軟枕作勢要砸過去：“你們兩個死八卦精！給我把頭縮回去！立刻！馬上！”

江硯卻在此時不緊不慢地開口了。他看都沒看前排那兩個活寶，目光依舊落在黎晚暈紅如晚霞的臉上，平靜地丟出一句，卻是對陸沉說的：“檸檬水沒有。高考錯題集精煉版兩份已同步完成。抵達南城后，若模擬考總分低于650分，補充輔導時間將以等比速率縮短‘奇點咖啡’自習室開放時長。”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

陸沉臉上夸張的笑容瞬間凍結，慢慢轉為凄慘：“什……什么？硯哥！親哥！咖啡時間就是我的生命線啊！你不能這么狠！我們可是見證了你歷史性投喂時刻的娘家人啊！”他試圖打感情牌。

蘇小小一把將陸沉按回座位，自己縮回頭之前，飛速地朝著黎晚比了個巨大的愛心和“加油”的口型，然后只留下前排壓抑不住的低低竊笑和打鬧聲。

前排短暫消停了。空乘送來了飲品。那杯精心制作的焦糖瑪奇朵散發著甜暖誘人的香氣，厚實的奶蓋和焦糖漿交織出誘人的紋路。另一杯是溫度適宜的白水。

江硯將那只精致的骨瓷杯穩穩放在黎晚面前的小桌板上。溫熱的甜香瞬間彌散，如同一個小小的結界，將他們與周圍的疲憊旅途隔絕開來。他全程沒有多余的語言，只將溫水放在自己面前，拿起平板，卻沒有看屏幕，只是沉默地坐著，似乎在等待什么。

黎晚看著眼前這杯“糖分實驗品”，再看看江硯近在咫尺的、線條優美的側臉和略顯沉默的耳尖。她剛才被調侃的羞惱，奇跡般地被他這份沉默的坦蕩給撫平了。他就是這樣的，用最奇怪的理論支持最“直球”的行動，偏偏讓她……無法抗拒。

她不再說話，小心翼翼地捧起杯子。溫熱的杯壁瞬間驅走了高空空調帶來的微涼。細膩的奶泡混合著焦糖的甜潤滑入口中，馥郁的香氣在唇齒間彌漫開，一路暖到心底。她忍不住瞇起眼，發出滿足的輕嘆。

幾口溫暖甜蜜的咖啡下肚，之前旅行的些許疲憊似乎真的被驅散了。暖意從胃里蒸騰而起，臉上自然的紅暈更甚。

就在她沉浸在咖啡帶來的愜意中時，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過來。是江硯的手。他動作流暢而自然，沒有任何詢問，直接拉過覆蓋在黎晚腰間的薄毯的邊角，往上提了提，動作輕柔卻不容置疑地，一直拉到肩頭，嚴嚴實實地裹好她的小半截肩膀。

毯子帶著一點他臂彎的溫度。

黎晚捧著咖啡杯的手頓住了，愕然地看著他完成這一系列動作，然后又若無其事地收回手，繼續沉默地坐著，仿佛剛才只是調整了一下實驗儀器的覆蓋層。

“你……”黎晚的聲音有點發粘，心跳又開始不規律地加速。

江硯微微側過臉，目光在她微微睜大的眼睛和裹著毯子的肩頭停留了一瞬，語氣平淡地拋出一個解釋詞：“實驗環境溫度控制。保持核心變量穩態是必要保障。”

黎晚看著他那雙平靜深邃的眼眸，里面清晰地倒映著自己被毯子裹著、捧著咖啡杯有點呆的樣子。她想笑，卻又有種莫名的甜澀感涌上來，堵在喉嚨里。

這家伙……總能一本正經地做著最讓人心動的事。什么監測曲線，什么實驗保障……鬼才信！她咬了下被咖啡浸潤得飽滿的下唇，突然向前傾身，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咖啡的甜蜜氣息拂向他清俊的臉頰：“江實驗員，監測數據有顯示……”她故意停頓了一下，看著他的瞳孔似乎因她的靠近而微微放大，“另一個核心變量的即時心跳頻率……大幅偏出校準范圍了嗎？”

她的目光帶著赤裸裸的挑釁和某種得逞的小得意。

江硯的身體有極其輕微的僵直，雖然只有一瞬。他濃密的眼睫幾不可察地眨動了一下。機艙里暖黃的頂光投下，在他臉上勾勒出深邃的輪廓。

他沒有退縮，反而轉過頭，目光迎向黎晚近在咫尺的、閃爍著狡黠光芒的雙眼。空氣仿佛凝固了兩秒。

隨后，黎晚聽見他壓得極低，卻異常清晰的、帶著一絲奇異磁性的嗓音回應：

“正常波動。”他輕輕吐出四個字，視線在她臉上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那捧咖啡杯上，“符合糖分刺激理論模型預測閾值。屬于良性反應范疇。”

黎晚愣住。看著他冷靜得出奇卻近在咫尺的臉，感受著他帶著霜雪氣息的體溫籠罩過來，然后——噗嗤一聲沒忍住笑了出來，連忙用溫熱的咖啡杯遮掩住自己過分燦爛的笑臉。

好吧，江硯同學，在“強耦合”這條嶄新賽道上，你的邏輯堡壘，確實堅不可摧！

她心滿意足地縮回毯子的暖意和咖啡的甜香里，不再繼續這場小小的、心跳加速的試探。她微微側過身，調整了一個更舒適的姿勢，肩頭依然緊裹著他蓋過來的毯子。身體的疲憊徹底散去，只剩下一種被泡在溫水里的懶洋洋的舒適。

過了一會兒，在咖啡香氣的安撫和身旁令人安心的存在感籠罩下，困意悄然襲來。黎晚的頭微微歪著，意識逐漸模糊，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左傾斜，最終在輕微的顛簸中，帶著一絲依賴的本能，輕輕地、穩穩地，枕在了江硯堅實的左肩上。

江硯的身體幾乎是瞬間繃直了，像是一塊被觸發了最高警戒的精密儀器。他幾乎停止了呼吸，只有眼睫在緩慢地眨動著。他垂眸，看著她安然睡去的側顏，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靜的陰影，柔軟的呼吸規律地拂過他的頸側肌膚。

前排又傳來極其輕微的“咔嚓”聲和極力壓抑的興奮抽氣聲。

江硯沒有轉頭。他的手臂幾不可察地調整了一下位置，讓她的頭枕得更加穩定舒適。然后，他抬起頭，目光淡淡掃過前排座椅的縫隙，一個無聲的眼神精準地遞了過去——平靜，卻帶著無言的威懾力。

前排的動靜瞬間徹底消失了，像是被按下了靜音鍵，只剩下引擎的嗡嗡白噪音。

飛機依然平穩地飛行在萬米高空。舷窗外，云海翻滾如浪。

黎晚枕在他的肩頭，睡得安穩而香甜。江硯挺直著脊背，如同一座沉靜的山。他側過頭，目光落在她睡臉上，那片沉靜的眼底深處，冰川早已消融，只剩下比此刻舷窗外的陽光更加溫煦的暖流在無聲涌動。他肩上的重量，似乎比IPhO的金牌更讓他……感到一種實質的歸屬感。

云端之上，一場關于甜蜜的實驗，無聲地進行著。采集者與被采集者，都沉浸在一個無需物理公式定義的、獨屬于他們的私密時刻。

南城，就在不遠的前方。而屬于他們的未來軌跡，已經悄然交疊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