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烏蠻滋佳站在門口，看著眼前這一幕，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鼻子酸得厲害。他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濕意逼了回去，深吸一口氣，大步走上講臺。

“上課！”

他的聲音從未如此洪亮，帶著一種穿透屋頂?shù)牧α俊?

“起立！”坐在前排的阿枝怯生生卻又響亮地喊道。

十一個孩子，像十一棵雨后拔節(jié)的小樹苗，齊刷刷地站了起來。參差不齊，卻努力挺直了小小的脊梁。

“同學(xué)們好！”

“老師好——！”稚嫩的聲音匯成一股小小的、卻無比堅(jiān)定的暖流，沖破了屋頂鐵皮的束縛，飄向山野。

烏蠻滋佳拿起一支嶄新的白色粉筆，轉(zhuǎn)身面向那塊斑駁的黑板。他的手指因?yàn)榧佣⑽㈩澏丁Ｋ诤诎宓恼醒耄昧Φ亍⒁还P一劃地，寫下一個端端正正、頂天立地的漢字：

“人”。

“今天，”他轉(zhuǎn)過身，目光掃過臺下那十一雙亮晶晶的、充滿了期待和懵懂的眼睛，聲音沉穩(wěn)而有力，“我們學(xué)這個字——‘人’。”

“人！”孩子們跟著念，聲音清脆響亮。

“一撇，”烏蠻滋佳指著黑板上的筆畫，“一捺。頂天立地，相互支撐。這就是‘人’。”

他拿起粉筆，在“人”字旁邊，又端端正正地寫下兩個字：

“讀書”。

“讀書，是為了讓我們知道，怎樣才算一個頂天立地的人。”他的聲音在安靜的教室里回蕩，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是為了讓我們，在這大山外面，也能有自己的名字！”

孩子們仰著小臉，聽得似懂非懂，但烏蠻滋佳看到阿嘎的眼睛里，那沉寂的火焰似乎被點(diǎn)燃了，閃爍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的光芒。

他拿起一支綠色的粉筆，在“讀書”旁邊，畫了一個小小的、簡筆的藥瓶，然后在藥瓶旁邊，用力寫下兩個字：

“救人”。

阿嘎的身體猛地坐直了，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藥瓶和那兩個字，小小的拳頭在桌子底下悄悄地攥緊了。

課堂的氣氛從未如此熱烈。孩子們爭相舉手，努力地在本子上描畫著那個簡單的“人”字。陽光艱難地穿透蒙塵的窗戶，在教室里投下幾道傾斜的光柱，光柱里，粉筆灰像細(xì)小的精靈，在孩子們專注的身影間輕盈地飛舞。

烏蠻滋佳穿梭在課桌間，耐心地糾正著孩子們的握筆姿勢，解答著稚嫩的疑問。當(dāng)他走到阿嘎身邊時，看到男孩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卻極其用力地寫著那個“人”字，旁邊還畫了一個小小的、歪斜的藥瓶。

他伸出手，輕輕按在阿嘎瘦削的肩膀上。男孩抬起頭，紅腫的眼睛里沒有了昨日的絕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虔誠的堅(jiān)定。

就在這時——

教室門口傳來一陣自行車的鈴鐺聲，還有郵差老張那熟悉的、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吆喝：“葉老師！有信！縣里來的！”

葉輝正坐在教室后面一張破凳子上，戴著老花鏡，欣慰地看著孩子們寫字。聽到喊聲，他連忙起身，一邊應(yīng)著“來了來了”，一邊快步走出教室。

烏蠻滋佳的心頭莫名地掠過一絲陰影。縣里的信？通常都是些通知或者報表。他繼續(xù)指導(dǎo)著孩子們寫字，但耳朵卻不由自主地留意著門外的動靜。

教室里孩子們的讀書聲依舊響亮，陽光似乎更暖了些。

過了好一會兒，葉輝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踱回教室門口。他的腳步異常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泥沼里。他手里捏著一個黃色的牛皮紙信封，信封已經(jīng)被拆開了。他那張布滿溝壑的臉，此刻像一張揉皺又?jǐn)傞_的舊報紙，灰敗、僵硬，找不到一絲剛才的欣慰和光亮。他佝僂著背，站在門口的光影交界處，像一尊驟然失去生氣的石像。陽光落在他半邊臉上，卻驅(qū)不散那層濃重的死灰色。

烏蠻滋佳的心猛地一沉。他示意孩子們繼續(xù)練習(xí)，快步走到門口。

“葉老師？”他低聲問，目光落在那封信上。

葉輝像是沒聽見。他慢慢抬起手，動作遲緩得如同生銹的機(jī)器，將那張從信封里抽出來的、印著鮮紅抬頭的信紙，遞到烏蠻滋佳面前。

那紙很薄，上面印著幾行冰冷的鉛字。烏蠻滋佳的目光掃過那些字，像被冰錐刺中：

“……鑒于犀角寨小學(xué)在校生人數(shù)長期不足……經(jīng)研究決定……自下學(xué)期起……撤銷犀角寨小學(xué)教學(xué)點(diǎn)……現(xiàn)有學(xué)生……合并至二十里外青石鎮(zhèn)中心小學(xué)……”

最后那幾個字——“學(xué)生不滿二十人”——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

教室里孩子們的讀書聲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十一個小腦袋都轉(zhuǎn)向門口，十一道目光，帶著懵懂的困惑和不安，落在那兩張瞬間失去血色的臉上。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葉輝拿著信紙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幾行字，嘴唇哆嗦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像是被堵住的聲音。突然，他猛地?fù)P起手！

“嗤啦——！”

刺耳的撕裂聲打破了死寂！那張印著冰冷通知的信紙，在他枯瘦的手中，被狠狠地、一撕兩半！

“嗤啦！嗤啦！”

他像是瘋了一樣，雙手用力，將信紙撕成碎片，再撕，撕成更小的碎片！破碎的紙屑如同慘白的雪片，從他顫抖的手指間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落下來，落在他沾滿泥巴的舊布鞋上，落在地上冰冷的泥塵里。

孩子們都嚇呆了，驚恐地看著狀若癲狂的葉老師。

葉輝猛地停下手，胸膛劇烈起伏著，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緩緩抬起，越過漫天飄落的紙屑，望向教室里那十一個被嚇傻的孩子。

然后，他咧開嘴。

那不是一個笑容。那是一種混合著極度悲憤、不甘、還有某種近乎瘋狂決絕的表情。他沾著紙屑的嘴唇扭曲著，聲音嘶啞得像破鑼，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斬釘截鐵的力量，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氣里：

“好啊……撤點(diǎn)并校……”他喘著粗氣，目光掃過那些驚恐的小臉，最后落在烏蠻滋佳同樣蒼白的臉上，那眼神里燃燒著一種近乎悲壯的火焰。

“看來——”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向命運(yùn)宣戰(zhàn)的決絕：

“——該去蛇王洞找找那倆采燕窩的野猴子了！”

破碎的紙屑還在緩緩飄落。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