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場注定載滿血汗與艱辛的戰役,在張書記那聲破釜沉舟的怒吼中拉開了帷幕。整個珠街公社像一部被強行擰緊發條的機器,開始了超負荷的運轉。張書記親自掛帥,帶著幾個精干的會計,把公社賬本翻了個底朝天。一分一厘地摳,東挪西湊地借。公社干部的工資停發了,大隊提留暫時凍結了,連準備給小學添置幾張新課桌的錢都擠了出來。最終,他們奇跡般地湊出了一筆在1978年的滇西深山堪稱天文數字的巨款——一百元!這筆錢,凝聚著全公社男女老少勒緊褲腰帶、從牙縫里省下的希望。
張書記揣著這沉甸甸的一百元,像揣著全公社的命脈,帶著兩個最信任的民兵,星夜兼程趕往縣城。幾天后,他們風塵仆仆地回來了,身后沒有車隊,只有縣城物資局開出的提貨單。張書記的臉龐因為激動和疲憊顯得更加黝黑,但眼神亮得驚人:“買到了!架橋的‘大龍筋’買到了!”他口中的“大龍筋”,就是架設懸索橋最核心的命脈——兩條嶄新、粗壯、每根足有500米長的鍍鋅鋼纜繩!
希望點燃了,但通往希望的路,卻布滿了刀山火海。縣城到黑惠江渡口,隔著連綿不絕、如同巨獸脊梁般高聳險峻的群山。沒有一寸公路,連騾馬都難以通行的羊腸小道,就是唯一的通道。這兩條每根重達數噸、冰冷堅硬的鋼鐵巨龍,機械無法企及,只能依靠一樣東西——珠街男人寬厚的肩膀和鋼鐵般的意志!
整個珠街公社沸騰了。動員令像烽火一樣傳遍每一個大隊、每一個生產隊。臘羅姆街、岔河街、珠街街……所有能抽出身來的壯勞力,無論老少,都放下了鋤頭鐮刀,告別了妻兒,匯集成一支沉默而堅毅的人流,向著縣城方向進發。這是屬于珠街人的“長征”。
岔河附設初中的操場上,校長面色凝重地宣讀了公社的通知。畢業?在生與死的天塹面前,在改變家鄉命運的宏愿面前,個人的畢業典禮顯得如此渺小而蒼白。沒有猶豫,沒有抱怨,烏蠻滋佳和他的男同學們,連同幾位年輕力壯的男老師,默默收拾起簡單的行囊,加入了這支由血肉之軀組成的搬運大軍。這將是他們告別校園前,最沉重、也最刻骨銘心的一課。烏蠻滋佳把對阿代的思念和對九妹的擔憂暫時壓進心底,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悲壯與責任感的情緒在他年輕的胸膛里激蕩。他仿佛看到阿代在隊伍中向他招手,用那慣有的、帶著點痞氣的笑容說:“走啊,阿佳,抬大龍筋去!”
真正的苦難開始了。
在縣城物資局空曠的場院里,兩條巨大的鋼纜盤踞著,散發著冷硬的金屬光澤和淡淡的機油味。它們沉默著,如同沉睡的巨龍,等待著被人力喚醒。公社請來的老把式指揮著,用粗如兒臂的麻繩和堅韌的圓木杠,將鋼纜分成幾十段,每一段都需要幾十條漢子合力才能撼動。
烏蠻滋佳第一次將肩膀抵上那冰冷、堅硬、帶著棱角的圓木杠時,沉重的壓力瞬間讓他膝蓋一軟,差點跪倒。旁邊的老師傅低喝一聲:“后生,腰桿挺直!腳掌抓地!氣沉丹田!”他咬緊牙關,青筋在脖頸上暴起,用盡全身力氣才和眾人一起,將那一段鋼纜顫巍巍地抬離了地面。粗糲的麻繩深深勒進他單薄的肩膀,火辣辣的疼痛立刻傳來。他倒吸一口冷氣,但看著前后左右同樣憋紅了臉、咬緊了牙的鄉親和同學,一股不服輸的蠻勁涌了上來。
翻山越嶺的半個月,成了烏蠻滋佳生命中一段刻骨銘心的煉獄之旅。
烈日當空時,毒辣的陽光炙烤著裸露的皮膚,汗水像小溪一樣從額頭、脊背、胸膛滾滾而下,浸透了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衣衫,又被蒸騰的熱氣烘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鹽漬。沉重的鋼纜壓得人喘不過氣,每一次邁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狹窄陡峭的山路,僅容兩三人并行,腳下是松動的碎石和濕滑的苔蘚。號子聲在山谷間回蕩,低沉而雄渾:“嘿——喲!加把勁——喲!過山頭——喲!”這號子不僅是鼓勁,更是協調步伐、凝聚力量的唯一紐帶。烏蠻滋佳的嗓子很快嘶啞了,肩膀上的皮肉被磨破、結痂、再磨破,滲出的血水混著汗水,將肩頭的衣服染成深褐色,粘在傷口上,每一次挪動都帶來鉆心的疼。他的手掌布滿了血泡,破裂后又變成厚厚的老繭。他機械地挪動著腳步,眼前只有前一個人汗濕的后背和腳下似乎永無盡頭的山路。支撐他的,是身邊老師傅粗重的喘息,是同學們互相鼓勵的眼神,是想著阿代可能也在隊伍中的那份倔強,更是那盤旋在腦海中的、那位父親絕望的哭喊和九妹空洞的眼神——架起橋,或許就能少一些這樣的悲劇?
暴雨突至時,情況更為兇險。山路瞬間變成泥濘的沼澤,每走一步都深陷其中。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模糊了視線,凍得人牙齒打顫。沉重的鋼纜在濕滑的路上變得更加難以控制,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災難。有一次,在下一個陡峭的“之”字彎時,雨水浸泡的泥土突然松動,前面抬杠的十幾個漢子腳下一滑,沉重的鋼纜帶著恐怖的慣性猛地向下沖去!“穩住!穩住!”張書記嘶啞的吼聲被風雨聲淹沒。烏蠻滋佳的二姐夫就在最前面,這個平時沉默寡言、力大無窮的漢子,眼見失控的鋼纜要砸向側面躲避不及的人群,他雙目圓睜,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用肩膀死死頂住杠頭,試圖用身體阻擋這鋼鐵洪流!“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伴隨著二姐夫一聲凄厲到變形的慘叫——失控的鋼纜狠狠砸中了他的小腿!他像一根被折斷的蘆葦,瞬間倒在泥濘中,小腿以一個怪異的角度扭曲著,森白的骨頭茬刺破了皮肉,鮮血混合著泥水汩汩流出。
隊伍瞬間大亂!驚呼聲、痛呼聲、鋼纜落地砸起的泥浪聲混作一團。烏蠻滋佳只覺得一股熱血沖上頭頂,他扔下杠子,不顧一切地撲到二姐夫身邊。二姐夫臉色慘白如紙,豆大的汗珠混著雨水滾落,牙關緊咬,身體因為劇痛而劇烈抽搐。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汗味和雨水沖刷泥土的土腥味。張書記沖過來,臉色鐵青,立刻組織人手用樹枝和繩索制作簡易擔架,將二姐夫和其他幾個在混亂中受傷的漢子緊急送往最近的赤腳醫生處。傷者的哀嚎聲在山谷間回蕩,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每個人的心。隊伍被迫停下,疲憊、傷痛、挫折感像沉重的烏云壓在頭頂。人們默默地坐在泥水里,包扎著手上、肩上被磨破的傷口,沉默地啃著冰冷的苞谷粑粑。張書記站在雨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汗水,聲音嘶啞卻異常堅定:“鄉親們!受傷的兄弟是為大伙兒流的血!咱們不能趴下!橋,還得架!為了死去的娃,為了以后不再有娃死!為了珠街的子孫后代!抬起來!繼續走!”
這悲壯的號召,像一針強心劑注入了疲憊的隊伍。人們默默地站起來,重新組織力量,扛起那冰冷沉重的鋼纜。號子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加低沉,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視死如歸的決絕。烏蠻滋佳的肩膀早已麻木,傷口在雨水浸泡下刺骨地疼,但他咬緊牙關,將杠子更深地嵌入肩頭那塊早已血肉模糊的地方,仿佛要將所有的悲痛和力量都灌注進去。他想起了阿代墳頭新栽的山茶花苗,想起了二姐夫扭曲的小腿,想起了江底那個永遠沉睡的孩子。每一步,都踩在泥濘和血汗之上;每一步,都朝著那個渺茫卻必須抵達的希望。
半個月,仿佛半個世紀。當兩條沾滿了紅土、泥漿、汗漬甚至斑斑血跡的鋼纜,如同兩條浴血歸來的巨龍,終于盤踞在黑惠江邊那片高坡上時,整個珠街公社沸騰了!消息像長了翅膀,男女老少,只要能走動的,都涌向了江邊。人們撫摸著那冰冷、粗糲的鋼鐵身軀,仿佛觸摸到了希望的實體。孩子們興奮地在鋼纜旁跑來跑去,老人們渾濁的眼中噙著淚水。張書記站在高坡上,看著山下歡呼的人群和眼前沉默的鋼纜,這個鐵打的漢子也忍不住紅了眼眶,嘴唇哆嗦著,久久說不出話。烏蠻滋佳和同學們癱坐在江邊的草地上,渾身散了架一般,連抬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刺鼻的汗味、血腥味和鋼鐵的冰冷氣息混合著青草的芬芳鉆入鼻腔。身體的每一寸骨頭都在叫囂著疼痛,但看著眼前這兩條凝聚著無數血汗、終于抵達目的地的鋼纜,一種巨大的、近乎虛脫的成就感洶涌而來,暫時沖淡了失去阿代后一直盤踞心頭的陰霾和身體的疲憊。陽光灑在鋼纜上,反射出耀眼卻帶著悲壯色彩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