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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殘蛻

“不合格品。”

“移交‘靜滯處置區’等待最終處理。”

醫生那平板無波、如同宣讀實驗報告的聲音,像兩塊沉重的冰坨,狠狠砸進我混沌一片、尚在劇痛中抽搐的意識里。每一個字都帶著非人的冰冷重量,將我殘存的、試圖抓住點什么證明“我是陳默”的微弱念頭,徹底碾碎。

不合格品。

原來我連被“矯正”或“重塑”的資格都沒有。只是一件需要被“處理”掉的失敗實驗垃圾。

巨大的荒謬感和深入骨髓的冰冷絕望瞬間攫住了心臟,甚至短暫地壓過了神經末梢殘留的、如同被反復電擊后的尖銳刺痛。身體徹底脫力,像一袋被抽空了骨頭的濕沙,完全癱軟在兩個制服男人鋼鐵般的鉗制下。腳尖拖在光滑冰冷的地面上,發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醫生冷漠地收回目光,不再看我一眼,仿佛我已然是一具尸體。他轉身,繼續專注于控制臺上那些閃爍跳動的、宣告我“失敗”的數據流。

那扇顏色更深沉、如同墓穴入口的厚重灰色金屬門,在其中一個制服男人對著門側感應器無聲點頭后,緩緩滑開。門后,并非預想中的黑暗。光線是另一種形態——一種極其黯淡、仿佛被厚重的灰塵過濾過的、冰冷的幽藍色。它并非來自頭頂,而是源自地面和墻壁某些難以辨別的縫隙,無聲地流淌出來,勉強勾勒出內部空間的輪廓,卻無法帶來絲毫暖意或清晰度。

一股比通道里濃烈百倍、幾乎令人窒息的寒氣瞬間洶涌而出!那不僅僅是物理上的低溫,更像是一種能凍結靈魂的、來自幽冥的冰冷。濃重的消毒水味在這里被一種更加刺鼻、更加怪異的混合氣味徹底覆蓋——是某種強力化學防腐劑的味道,混合著金屬冷卻液的腥氣,還有一種……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類似福爾馬林浸泡標本的、甜膩到令人作嘔的氣息。這股氣味如同冰冷的觸手,鉆進鼻腔,直沖腦髓,帶來一陣強烈的暈眩和反胃。

我被粗暴地拖了進去。

門在身后無聲地關閉,徹底隔絕了外面那個慘白的世界,也將我投入這片幽藍冰冷的死域。

視野花了片刻才勉強適應這黯淡的光線。這是一個異常寬闊的空間,高得望不到頂棚,隱沒在濃稠的幽藍黑暗里。腳下是冰冷的金屬網格地板,踩上去發出空洞的回響。眼前,是無數排列得如同巨大蜂巢般、密密麻麻的……“繭”。

那是一種一人多高的、半透明的、材質不明的圓柱形容器。表面光滑,反射著幽藍的冷光。容器內部,充盈著一種同樣散發著幽藍微光的、粘稠的半透明液體,如同稀釋的凝膠。而每一個“繭”里,都靜靜地懸浮著一個……人。

他們赤裸著身體,皮膚在幽藍液體的浸泡和微弱光線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灰白或青紫色。身體被無數纖細的、如同水母觸須般的管線纏繞、連接,管線另一端消失在容器頂部或底部的黑暗中。他們的眼睛緊閉,嘴巴微微張開,表情凝固在一種空洞的安詳或者難以言喻的驚駭之中,如同被定格在死亡瞬間的標本。沒有呼吸的起伏,沒有生命的跡象,只有那粘稠的幽藍液體,包裹著他們,也像在緩慢地消化著他們。

靜滯。原來這就是靜滯處置。

不是簡單的囚禁,而是將生命,將意識,將一切屬于“人”的存在,徹底凍結、封存、變成等待處理的……標本。

“呃……”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的、不成調的抽氣聲,被冰冷的空氣嗆了回去。胃袋瘋狂地抽搐,喉嚨口涌上強烈的酸水,卻連嘔吐的力氣都沒有了。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頭頂。我無法移開目光,死死地盯著那些漂浮在幽藍凝膠中的“人”。他們是誰?和我一樣的“不合格品”?他們在這里多久了?所謂的“最終處理”……是什么?銷毀?還是……永遠這樣漂浮下去?

兩個制服男人顯然對這里的景象習以為常,沒有任何停頓,架著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這片巨大“蜂巢”的深處。空洞的腳步聲在死寂的幽藍空間里回蕩,顯得格外清晰,又格外渺小。兩旁那些浸泡在凝膠中的、凝固的面孔,仿佛無數雙空洞的眼睛,在幽暗中無聲地注視著我這個新來的“同伴”。

最終,他們停在一個靠近角落的、空置的“繭”前。這個“繭”與其他毫無區別,半透明的外殼在幽光下泛著冷硬的質感。其中一個制服男人松開鉗制我的手,走向“繭”旁邊一個嵌入墻壁的控制面板。他熟練地操作了幾下,面板亮起幽微的光,同時,“繭”的弧形頂部無聲地滑開一個圓形的入口,一股更加濃郁的、刺鼻的化學防腐劑混合著冰冷的寒氣從中噴涌而出。

另一個制服男人依舊死死鉗著我的雙臂,將我往前推搡。

“不……放開我!你們要干什么?!”殘存的求生欲瞬間壓倒了恐懼和虛弱,我嘶啞地掙扎起來,身體爆發出最后一點力氣,徒勞地扭動著。

然而,反抗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如同螳臂當車。那個操作面板的制服男人轉過身,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玻璃珠子。他配合著同伴,一人抓住我一條胳膊,如同對待一件沒有生命的貨物,猛地將我提起,對準那個打開的圓形入口,狠狠地塞了進去!

“噗通!”

身體瞬間被冰冷粘稠的液體包裹!那感覺如同墜入極地的冰海,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皮膚、肌肉、骨骼!幽藍粘稠的凝膠帶著巨大的阻力,擠壓著身體的每一個部位,瘋狂地掠奪著體溫。口鼻瞬間被淹沒,無法呼吸!強烈的窒息感和冰冷的恐懼如同巨錘,狠狠砸在意識上!

“嗚……咕嚕……”粘稠的液體灌入口腔,帶著濃烈的化學品味和難以言喻的腥甜。視野瞬間被幽藍的光和粘稠的液體充滿,一片模糊。身體在本能地劇烈掙扎,手腳胡亂地拍打著粘稠的凝膠,卻只激起沉悶的、被隔絕的回響,如同在深海中徒勞地撲騰。肺部火燒火燎,瘋狂地渴求著空氣!

就在意識因為窒息和冰冷而開始模糊、滑向黑暗深淵的邊緣時,頭頂的圓形入口無聲地關閉了。最后一絲微弱的光線消失,只剩下凝膠內部自身散發的、死寂的幽藍。

緊接著,一種更強烈的危機感如同電流般竄過!

容器內壁,無數原本蟄伏的、纖細如發絲的透明管線,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蛇群,瞬間活了過來!它們帶著冰冷的觸感,精準而迅猛地纏繞上來!纏繞住我的手腕、腳踝、腰部、脖頸!冰涼的尖端如同蚊子口器,帶著細微的刺痛感,猛地刺破了皮膚!

“呃——!”

身體因為劇痛和極度的恐懼猛地一弓!但粘稠凝膠的巨大阻力讓這掙扎顯得如此微弱可笑。

刺痛之后,是冰流。

一股冰冷的、帶著強烈刺激性的液體,通過這些刺入血管的管線,被強行注入我的體內!那液體如同無數根冰針,沿著血管網絡急速蔓延,所過之處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和可怕的麻木感!它像一場急速推進的冰封,從四肢末端開始,迅速向軀干、向心臟、向大腦侵蝕!

意識如同被投入冰水中的炭火,劇烈地掙扎、嘶鳴,然后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視野開始旋轉、模糊,幽藍的光暈扭曲成怪誕的漩渦。身體的感覺在飛速剝離。冰冷粘稠的凝膠包裹感還在,但那種刺骨的寒意似乎正在被體內奔涌的冰流同化、覆蓋。掙扎的力量如同退潮般消失。手指、腳趾……逐漸失去知覺,變得沉重、麻木,仿佛不再是身體的一部分。

肺部灼燒般的窒息感還在,卻變得遙遠、遲鈍。心跳……那沉重擂動的聲音,似乎也在逐漸變得緩慢、微弱……

要死了嗎?

就這樣……變成漂浮在幽藍凝膠里的一個標本?一個等待“最終處理”的垃圾?

晚晚……那個點頭……芯片……醫生……“不合格品”……

混亂的碎片在飛速凍結的意識里最后一次無序地碰撞。

就在意識即將被徹底凍結、沉入無邊黑暗的最后剎那——

嗡!

仿佛有某種無形的開關被強行扳動!

一股完全不受控制的、狂暴的、不屬于我的力量,猛地從我大腦深處——從那個冰冷的、嵌在血肉里的記憶芯片所在的位置——炸開了!

眼前劇烈扭曲的幽藍漩渦,如同被投入巨石的鏡面,轟然碎裂!

**景象,變了。**

不再是幽藍冰冷的凝膠地獄。

是那熟悉的、刺目的、毫無感情的手術室無影燈!

慘白的光芒如同實質,將一切都照得纖毫畢現,卻又冰冷得毫無生機。

林晚躺在冰冷的、狹窄的手術臺上。她的臉,在強光下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灰白,沒有一絲血色,如同最劣質的瓷器。氧氣面罩松松地覆蓋在她口鼻上,每一次艱難的、淺而急促的呼吸,都只能在透明的罩壁上呵出一小片轉瞬即逝的、微弱的白霧。她的眼睛半睜著,瞳孔渙散,空洞地望著頭頂那片令人絕望的慘白光源,倒映著虛無的死寂。

穿著藍色無菌手術服的醫生,俯身靠近。他戴著口罩,只露出那雙平靜無波、如同兩口深不見底古井的眼睛。和剛才宣布我為“不合格品”的那雙眼睛,一模一樣。

他湊得更近了些,幾乎貼近林晚的耳廓。聲音壓得極低,不再是公式化的詢問,而是帶著一種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低語,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如同冰錐般刺入我瀕臨凍結的意識:

“芯片已經成功植入‘種子’程序……林女士,您做得很好……”

晚晚那渙散的目光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似乎想看向醫生,卻又無力做到。她的嘴唇在氧氣面罩下極其輕微地嚅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面罩上那一點微弱的水汽,證明著這具軀殼里尚存一絲游息。

醫生無視她的反應,繼續用那種冰冷、平滑、如同手術刀切割組織般精準的語調低語,每一個字都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含義:

“……一旦主體人格……在后續測試或刺激中……出現不可逆的崩潰跡象……”

他停頓了一下,口罩上方那雙眼睛,沒有任何情緒地、仿佛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般,注視著林晚空洞的瞳孔:

“……‘它’……就會立刻蘇醒……接管這具軀體……完成最終的覆蓋和迭代……”

“您……可以安心了。”

嗡——!!!

如同有一萬口巨鐘同時在瀕死的意識里撞響!

“種子”!

“蘇醒”!

“接管”!

“覆蓋”!

“迭代”!

這幾個冰冷殘酷的詞語,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即將熄滅的意識核心上!比那注入血管的冰流更加刺骨!比靜滯處置的幽藍凝膠更加令人窒息!

那個耗盡生命力的點頭……不是復仇!不是審判!

是絕望的求救!是明知被利用、被當作工具、被當作孕育“新人格”的溫床,卻無力反抗、只能以最后殘存的意識,同意成為這場恐怖實驗一部分的……無聲哀嚎!

她點頭,不是將芯片給我這個“兇手”作為懲罰。

她是將這個孕育著“種子”、等待著在我人格崩潰后蘇醒的“它”……親手送進了我的大腦!

我和晚晚……我們這對在記憶中彼此折磨的愛人與兇手……都不過是這冰冷龐大實驗里,等待被覆蓋、被清除、被迭代掉的……“舊人格”!

巨大的真相如同宇宙初開時的爆炸,瞬間撕裂了瀕死的黑暗!

“呃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混合著極致痛苦、憤怒與恐懼的嘶吼,從靈魂最深處、從即將被徹底凍結的喉嚨里,猛地爆發出來!

這聲嘶吼并非作用于物理世界。在這幽藍粘稠的靜滯凝膠中,它無法傳播。它像一道無聲的、狂暴的精神沖擊波,狠狠撞向那強行注入體內的、正在冰封一切的藥劑洪流!

幾乎同時,那強行啟動的、來自芯片深處的、晚晚臨終手術臺的記憶場景,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脆弱影像,劇烈地扭曲、波動起來!構成景象的光影粒子開始紊亂、跳躍,如同接觸不良的屏幕,發出滋滋的電流雜音。

“警告!警告!靜滯容器內部出現異常高能量精神波動!”

“警告!神經阻斷藥劑傳導受阻!活性成分中和速率異常下降!”

“警告!目標意識活性異常飆升!突破靜滯閾值!突破靜滯閾值!”

冰冷的、毫無感情的電子警報聲,穿透了靜滯容器的厚壁和粘稠的凝膠,如同喪鐘般在幽藍死寂的處置區內尖銳地鳴響!紅光瘋狂閃爍,映照著那些漂浮在凝膠中、如同標本般的其他“不合格品”凝固的面孔,也映照著容器外那兩個本已準備轉身離去的、穿著深灰色制服的“鐵塔”男人驟然僵硬的背影!

他們猛地轉過身,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現了某種類似“驚愕”的、極其短暫的、非程序化的波動!

幽藍的凝膠深處,陳默那雙原本因窒息和冰封而渙散的瞳孔,在慘白手術燈記憶場景的倒映下,驟然收縮!那里面,不再是瀕死的麻木和絕望,而是燃燒著一種足以焚毀一切的、瘋狂的光芒!

那光芒,屬于一個剛剛看清自己(以及自己所愛之人)被當作實驗小白鼠、被當作舊抹布一樣準備丟棄的真相后,被徹底點燃的……困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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