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唉！”

精舍內一片沉寂，唯有炭火嗶剝，映照著三人各異的神色。

陳珪收回目光，重新聚焦于陳洛，那眼神中蘊含的托付之意重若千鈞：

“老朽膝下，唯有此子元龍。”

他示意陳登，

“雖年少氣盛，常有疏狂之舉，然其心志，不在茍且祿位，亦存澄清宇內之念。只是……”

陳珪微微嘆息，

“小沛困局，非其所能破；徐州沉疴，亦非其孤身可挽。”

他目光灼灼，直視陳洛，話語石破天驚：

“守仁將軍，若君不棄，老朽愿……以我兒陳登，托付于君帳前！

望其隨侍左右，執鞭墜鐙，略盡綿薄！

其智，其才，其家世余蔭，或可為君之‘局’，添一磚一瓦！”

“父親！”

陳登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跨前一步，聲音因驚愕與一絲被輕視的羞惱而微微拔高！

“為何，為何口出此言！”

他面如冠玉的臉龐漲起紅潮，目光在陳珪與陳洛之間飛快掃視，帶著年輕人的意氣與不解，

“您常責兒子行事不謹，慮事不周，難當大任！今日……今日竟要將兒子托付于旁人？且是……”

他目光復雜地看向陳洛，雖欽佩其白日的箭術與方才的宏論，但驟然被父親當作“物品”般托付出去，心中那份世家子弟的傲氣瞬間被點燃，

“若是名門望族，割據一方的群雄也就罷了——且是托付于陳都尉麾下？而且他還是人臣，其上頭劉……父親，這是何意？！”

陳珪并未動怒，反而捻須一笑，那笑容里帶著洞察世情的睿智與一絲微不可察的期許。

他目光轉向激動不已的兒子，聲音平和卻字字千鈞：

“元龍，你眼中，只看到他今日泗水畔一箭釘旗，懾退呂布的悍勇無雙。此乃萬人敵之表，固然可敬可畏。”

他話鋒一轉，目光變得深邃，

“然，在老夫眼中，他那份悍勇之下，深藏著一種……不屬于這個亂世的‘謹慎’！

非是怯懦，而是洞悉代價、權衡利弊后的沉凝！

神亭嶺獨擋千軍，是悍勇；

彭城宴上巧借韓信之典反將呂布，是智；

今日擂場，射靶藏拙，破甲取巧，唯在最后關頭才顯露那穿云裂石的真力，更是將‘藏鋒’與‘亮劍’的時機把握得妙至毫巔！

此等悍勇與謹慎的融匯，殺伐與韜晦的交織，元龍，你自問，當世幾人能有？”

陳登被父親問得一滯，張了張嘴，卻一時無言。

“我問你，亂世天下，你可從誰身上見過！”

父親所言，句句切中要害。陳洛的所作所為，確非尋常猛將所能及。

陳珪的目光在兒子臉上停留片刻，確認其心緒稍平，才繼續道，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穿透血脈的溫和力量：

“況且，元龍，你莫忘了……”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輕輕點了點陳洛，又點了點陳登，最后指向自己，

“我們都姓‘陳’！五百年前，或同出一源，血脈相連，何分彼此？

東海陳氏，詩禮傳家，簪纓世胄，累世清名。

然值此板蕩之秋，清名何用？若不能扶危定傾，濟世安民，縱有萬卷藏書，亦不過冢中枯骨！”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家族使命的沉重與再造乾坤的豪情：

“今有守仁將軍，懷不世之志，欲‘為命立主’，欲‘打出一個可以活人的法’！此志，上合天道，下應民心！

我東海陳氏，若能附此驥尾，傾力以助，襄助其成此‘局’，再造一個朗朗乾坤，使兵有法、民有田、士有言、主有心！

此乃光耀門楣、澤被后世之功業！豈不遠勝于在呂布、袁術之流麾下蠅營狗茍，茍全祿位？

元龍，此樂，你當真不欲為之？”

陳珪一番話，如同洪鐘大呂，狠狠撞擊在陳登心頭！

“陳將軍文武兼備，韜略與膽識驚人！其竟心甘情愿在劉公手下安民立命，我問你，難道你比他看得更長遠嗎？”

他胸中那份因被“托付”而產生的傲氣與羞惱，如同冰雪遇烈陽，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熱血激蕩與豁然開朗！

“難道劉公身上真沒有值得追隨的理由嗎！”

“我……”

家族的責任，士人的抱負，與眼前這位玄甲將軍所描繪的、迥異于亂世沉淪的嶄新圖景，瞬間交織在一起，點燃了他年輕胸膛中沉寂已久的火焰！

他看向陳洛的目光，已徹底不同，充滿了認同與一種即將投身大業的激動。

“我明白了！”

陳洛一直靜立傾聽，心中亦是波瀾起伏。陳珪的托付，分量太重。

他迎上陳珪那充滿期許與托付的目光，并未立刻應承，而是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凝重，如同山岳：

“漢瑜公厚愛，洛感銘五內。然，亂世如沸鼎，刀兵無眼。

元龍先生乃陳氏麒麟，世家俊彥。若隨我左右……”

他目光銳利，直視陳珪雙眼，一字一句問道，

“必將卷入血雨腥風，生死難料。漢瑜公……當真不怕？”

“怕？”

陳珪聞言，非但沒有退縮，反而發出一聲短促而蒼勁的笑。

他霍然起身，雖年邁，腰背卻挺得筆直，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儀與士族家主的決斷沛然而生！

他拈著長須，目光如電，直視陳洛，聲音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守仁將軍！若你無心造世，只圖茍安，或僅憑一身勇力搏個功名富貴。

今夜又何必與我這老朽枯坐，縱論天下，更道出那‘讓兵有法、民有田、士有言、主有心’的驚世之言？！”

他向前一步，氣勢迫人，

“若你真心為漢，為這九州生靈，欲開萬世之太平，我下邳陳氏一門——”

陳珪的聲音陡然拔至最高，帶著一種殉道般的決絕與家族百年的驕傲，響徹精舍：

“不懼赴湯蹈火！不吝肝腦涂地！何惜區區一子前程性命？！”

“父親！”

陳登此刻已是熱血沸騰，再無半分猶豫，他猛地撩袍，對著陳珪深深一揖，隨即轉向陳洛，目光灼灼，抱拳肅然道：

“陳登不才，愿追隨將軍左右！縱使刀山火海，百死無悔！但憑將軍驅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