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月的青藤高中，空氣里攪拌著夏末的溽熱、新書的油墨香，以及少年人特有的、無處安放的蓬勃躁動。高二開學季，走廊如同漲潮的河道，充滿了追逐、笑鬧和重逢的喧嚷。

高一（3）班的余響迎，像一顆被陽光曬透了汁水的橙子，整個人散發著明亮又清新的活力。她剛和同桌兼死黨林小滿分享完暑假的奇遇，此刻正被小滿追著“討債”——一包拖欠已久的彩虹糖。清脆的笑聲像跳動的音符，在略顯擁擠的走廊里彈跳。

“林小滿！饒命！明天！明天保證雙倍奉上！”響迎一邊笑著告饒，一邊試圖從兩個抱著高聳作業本的同學中間靈巧地穿過去。蓬松的丸子頭隨著她的動作跳躍，幾縷碎發俏皮地貼在汗津津的額角，白皙的臉頰因為奔跑和嬉鬧染上健康的紅暈，圓圓的杏眼彎成了月牙，盛滿了純粹的快樂。她像一陣裹挾著陽光和青草氣息的風，所過之處，連沉悶的空氣都似乎被攪動得活潑起來。

就在她即將“突圍”成功的瞬間，腳下不知被誰掉落的一支筆絆了一下，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一聲短促的驚呼脫口而出——

“啊！”

預想中與冰冷地面的碰撞沒有發生。她結結實實地撞上了一個帶著體溫的、清瘦的“障礙物”。巨大的沖力讓兩人都踉蹌了一下。伴隨著書本散落在地的悶響，還有一聲清脆的金屬落地聲。

響迎驚魂未定地站穩，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你沒事吧？都怪我跑太快沒看路……”

道歉的話說到一半，卡在了喉嚨里。

她撞到的男生，正微蹙著眉，半彎著腰，手指有些茫然地在光滑的瓷磚地面上摸索著。他的眼鏡，剛才那聲清脆的來源，正躺在他腳邊不遠的地方。午后的陽光穿過窗戶，在無框的鏡片上折射出一點刺眼的光斑。

他似乎近視度數不低，沒了眼鏡，視線顯得模糊而迷茫，那雙正在摸索的手，骨節分明，修長干凈，此刻卻透出一種與周遭喧鬧格格不入的、略顯笨拙的無措。那專注又摸不著方向的樣子，莫名地……有點特別。

“噗。”一聲輕笑不受控制地從響迎唇邊逸出。純粹是覺得眼前這一幕有點出乎意料的……有趣？她立刻意識到這不太禮貌，趕緊抿住嘴，兩步上前，利落地蹲下身，小心地撿起那副無框眼鏡，又飛快地把散落在地上的幾本書一一拾起。

“給，你的眼鏡和書。”她站起身，把東西遞過去，聲音里還殘留著一絲未散的笑意，但眼神誠懇，“真的非常抱歉撞到你，有沒有哪里撞疼了？”

男生接過眼鏡，迅速戴上。世界瞬間在他眼前清晰起來。他抬起頭，目光與響迎好奇又帶著歉意的視線在空中交匯。

響迎的目光定住了。

鏡片后的眼睛，是極其深邃的黑色，像沉靜的寒潭，又像收斂了所有星光的夜空。沒有預想中的惱怒或不耐，甚至沒有太多的情緒波瀾，只有一種近乎疏離的平靜。他的五官輪廓清晰而干凈，鼻梁挺直，唇線微抿，皮膚是那種久不見陽光的冷白。整個人站在那里，像一株生長在幽谷里的青竹，挺拔、內斂，帶著一種與周圍青春躁動截然不同的沉靜氣質。這種氣質，在鬧哄哄的走廊里，顯得格外……與眾不同。

“沒事。”他開口，聲音不高，帶著少年人變聲期后特有的清冽質感，像山澗流過石頭的溪水，簡短而疏離。他接過書，動作從容，沒有多余的話，目光在響迎臉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移開了，仿佛剛才的碰撞和她的存在，都只是擦肩而過的一粒塵埃。

響迎卻在他移開目光前，敏銳地捕捉到了他手里那幾本書的書脊。最上面一本的封面設計古樸典雅，書名是《幽玄之思：日本古典俳句美學探微》。這顯然不是他們這個年紀常見的課外讀物。

“咦，這本書……”響迎的好奇心瞬間被勾了起來，她平時也愛看點雜書，對這類偏門的文學有點印象，“是講松尾芭蕉和俳句美學的嗎？好深奧的樣子！”

男生似乎有些意外她會認識這本書，目光再次落到她臉上，這次停留的時間稍長了一瞬。他點了點頭，依舊惜字如金：“嗯。版本比較老。”

“老版本才更有味道啊！”響迎眼睛一亮，像是發現了同好，“聽說里面有些注解是后來版本刪掉的，我一直想找來看看呢！”她的聲音里充滿了純粹的、對知識的熱情和探究欲。

男生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和毫不掩飾的興趣，那平靜無波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微瀾。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然后才開口，聲音依舊清冽，但內容卻不再敷衍：“是的。這個版本保留了小林一茶早期部分俳句的原始評注，對理解他‘悲憫’風格的形成很有幫助。松尾芭蕉的‘寂’之美，此版也收錄了更完整的解讀。”他的用詞精準，語調平穩，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卻透露出遠超同齡人的閱讀深度和知識儲備。

這份簡潔卻信息量十足的回答，讓響迎心頭微微一動。她本以為他會像大多數男生一樣，要么敷衍兩句，要么干脆不接話。沒想到他不僅接上了，還說得這么……言之有物！這個人和他看的書一樣，都帶著點……特別的深度。

“原來是這樣！聽起來很有意思！”響迎由衷地回應，還想再聊幾句，男生卻已經微微頷首，算是結束了這次短暫的對話，轉身，抱著他的書，安靜地匯入走廊的人流。他的背影挺拔而單薄，步伐不疾不徐，周圍的喧鬧仿佛自動為他讓開了一條無形的通道，他就這樣走回了隔壁——高二（1）班。

響迎站在原地，手里仿佛還殘留著那本厚重書籍的觸感，鼻尖似乎還能嗅到舊書特有的、帶著塵埃和時光的淡淡墨香。走廊的陽光依舊明亮，嬉鬧聲依舊嘈雜，但她卻覺得剛才那短短的幾分鐘，像是從喧囂里硬生生切下的一小塊安靜地帶。那個叫不出名字的男生，和他沉靜的眼神、笨拙的動作、深奧的書本以及精準的評述，混合成一種奇特的印象，清晰地留在了她的腦海里。

“喂！余響迎！我的糖呢？發什么呆呀！人撞傻了？”林小滿終于擠了過來，不滿地拍了她一下。

響迎猛地回神，眼神還有點恍惚：“啊？哦……糖，明天！肯定帶！”她頓了頓，拉住小滿的手，聲音里帶著一種發現新大陸般的新奇，“小滿小滿！我剛才……撞到一個人！”

“撞到誰了？看你這樣子，撞到外星人了？”小滿打趣道。

“不是外星人……”響迎搖搖頭，努力組織語言，“是隔壁班的，一個男生……戴眼鏡，看起來特別……特別安靜？話很少，但是！他看一本超級深奧的古典文學書！講日本俳句的！而且他說的話，雖然就幾句，但感覺……特別有內容！跟其他人都不一樣！”

“隔壁班？戴眼鏡？話少？還看深奧的俳句書？”小滿皺著眉，在記憶庫里搜索，“哦——！你說的是許亦吧！”

“許亦？”這個名字第一次清晰地落入響迎耳中。

“對啊！高二（1）班的許亦！我們年級有名的學神！”小滿立刻開啟了信息播報模式，“常年霸占年級前三，數理化強得變態，語文英語也頂尖，作文經常被當范文！但是人特別特別獨，獨來獨往，像個透明人。除了必要的學習活動，幾乎不參加任何班級聚會或者社團。聽說他們班女生給他遞情書的不少，但都杳無音信，連個拒絕的表情都吝嗇給。大家都說他性格孤僻，不好接近，像座移動的冰山。”小滿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有傳言說他之前有過一個女朋友，沒多久就分了，據說就是因為受不了他那種能把人凍成冰棍的沉默寡言。”

“冰山學神？許亦……”響迎若有所思地重復著這個名字。小滿的描述似乎印證了他給人的疏離感，但響迎腦海里揮之不去的，卻是他摸索眼鏡時那點笨拙的“人味兒”，還有他談起俳句時眼底那轉瞬即逝的微瀾。冰山？或許吧。但這座冰山里面，似乎藏著點別的、讓人忍不住想探究的東西。

放學鈴聲悠揚地響起，如同解除了某種封印，校園瞬間沸騰起來。學生們像歸巢的蜂群涌向走廊和樓梯。響迎收拾書包的動作比平時慢了一些，她心不在焉地應和著小滿關于奶茶口味的討論，眼神卻總是不自覺地飄向教室門口，飄向隔壁班的方向。

“走啦走啦，再晚芋泥波波就賣光了！”小滿催促著。

“等等！我……我去趟洗手間！你先去樓下等我！”響迎找了個借口，抓起書包就往外溜。她刻意繞了個遠路，繞到高二（1）班教室的后門。

教室里的人已經走得七七八八。夕陽的金輝如同融化的蜜糖，斜斜地穿過窗戶，將空蕩的桌椅拉出長長的影子，空氣里浮動著細小的金色塵埃。就在這片溫暖而靜謐的光影里，她看到了那個身影。

許亦獨自一人，正背對著門口，安靜地收拾書包。他的動作依舊是不緊不慢，有條不紊。夕陽的光芒溫柔地包裹著他清瘦的輪廓，給他冷白的皮膚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連那總是顯得疏離的線條也似乎被柔化了。他微微低著頭，細碎的劉海垂落，遮住了部分額頭和鏡片后的眼睛，只能看到他專注的側臉線條和挺直的鼻梁。整個世界仿佛都按下了靜音鍵，只剩下他指尖劃過書本封面的細微聲響，和窗外偶爾掠過的歸鳥剪影。

他就那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一幅被精心收藏在黃昏里的、安靜的素描。

響迎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躲在門框的陰影里，沒有像預想中那樣心跳加速或臉頰發燙。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好奇，一種想要解讀這幅畫面的探究欲。為什么他總是獨自一人？為什么他看的書那么深奧？為什么他說話那么簡潔卻精準？他身上那種沉靜又帶著點笨拙的矛盾感，到底是怎么回事？

許亦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收拾書本的動作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微微側過頭，視線似乎要投向門口的方向。

響迎的心微微一緊，下意識地縮回腦袋，屏住呼吸。過了幾秒，沒有腳步聲傳來。她再次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點點視線。

許亦已經轉回了頭，仿佛剛才只是無意的動作。他拉上書包拉鏈，單肩背起，轉身，朝著前門的方向走去。夕陽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長長的、孤寂的影子。

直到那個挺拔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樓梯轉角，響迎才從門框后走出來。她沒有臉紅心跳，也沒有明確的“喜歡”的念頭，但那個名字——許亦，連同他沉靜的眼眸、笨拙摸索眼鏡的樣子、那本深奧的書、夕陽下獨自收拾書包的剪影，以及小滿口中“冰山學神”的標簽，都像一顆顆特別的種子，被這場意外的碰撞，不經意地撒進了她心底那片名為“好奇”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