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夜話，老郎中點破

我站在院門口，月光像一層薄霜灑在地上，把沈歸一的影子拉得老長。藥刀敲在紫蘇葉上的“噠噠”聲，竟與玄清門那瘦高個敲令牌的節奏嚴絲合縫，一聲一聲敲在我心頭。

后頸泛起細密的汗珠，白天撒石灰粉時掌心的灼痛突然竄上來——那種火辣辣的刺痛仿佛又從皮膚深處翻騰起來。這老郎中，怕是比玄清門那三個草包更難對付。

“坐?！彼^也不抬，藥刀在竹匾邊刮出半道白痕，木屑簌簌落下，“傷腿別杵著，我這紫蘇葉曬了七日，治跌打最是溫性?！?

我扯了條木凳坐下，膝蓋剛碰到凳面就抽了口氣——墜崖時磕的青腫還沒消，白天在茶棚硬撐著，此刻疼得骨頭縫都發顫。木凳粗糙的紋路硌著大腿，隱隱作痛。

沈歸一突然抬眼，渾濁的眼珠里像淬了把刀：“你不是書生，也不是逃兵，更不是江湖草莽?！彼玫都馓羝鹌咸K葉，葉片打著旋兒落在案板上，“你是沖著玄清門來的吧？”

山風卷著藥香灌進領口，苦澀中帶著一絲清涼，像是深夜里壓在胸口的一塊冰。我喉結動了動。

白天茶棚里那碗面湯，我故意多抓了把鹽——咸得人皺眉，才好讓疤臉弟子摔碗時濺得滿臉，石灰粉借面湯黏在臉上，活脫脫個白無常。

這老郎中連這點都瞧破了，藏著掖著怕是要失了先機。

“他們滅了我戲班?！蔽叶⒅腹澤系乃帩n，那些深褐色的痕跡仿佛是歲月刻下的年輪，聲音沉得像墜了塊石頭，“班主被他們推下崖時，手里還攥著半塊青玉髓佩?！?

竹匾“咔”地一聲翻倒，紫蘇葉撒了滿地，踩碎的葉片散發出一股辛辣氣息。

沈歸一的手在抖，藥刀當啷掉在地上，月光照出他眼角的皺紋——那不是普通的皺紋，是刀疤，從眉骨斜貫到下頜，被胡須遮了大半。他忽然抓住我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里，“春臺班……林老板？”他聲音有些顫抖，“三年前在湖州唱《精忠記》，臺底下扔爛菜幫子的就是玄清門？”

我點頭。

三年前湖州那場戲，班主唱到“靖康恥，猶未雪”時，玄清門的人掀了戲臺，說他“妖言惑眾”。

后來我在后臺聽見他們罵：“這戲子敢提二圣北狩，壞了咱們和金使的約?！?

沈歸一松開手，彎腰撿藥刀時背駝得更厲害了，動作帶起一陣咳嗽，沙啞的聲音混著夜風飄來：“我在太醫院當差時，見過玄清門的丹方?！彼玫侗城昧饲米约禾栄ǎ饘佥p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活人煉丹，童男童女的血當引子，說是能助修士突破瓶頸。”

“他們勾結金朝，拿邊境百姓的命換玄鐵，換丹藥?！?

我攥緊腰間的玉髓佩，玉髓貼著皮膚燙得驚人——班主墜崖前塞給我時，也是這么燙?！疤蹯`脈？”我脫口而出，白天在崖底，我聽見兩個玄清門弟子嘀咕：“那守墓女說太初靈脈在臨安附近，可別被戲子撞破了?！?

沈歸一的刀停在半空，目光如炬。他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像是被某種遙遠的記憶擊中，隨即迅速恢復平靜，但那一瞬的恍惚讓我覺得，他對“太初靈脈”遠比我想象的了解更多。

“你還知道什么？”他問。

“不多?！蔽页读顺蹲旖牵σ鈪s冷得像霜，“但我知道，玄清門要的不只是靈脈，是讓天下人覺得他們是替天行道的仙師。”我往前傾了傾身子，“沈老，若我能把他們的丹方、他們和金使的書信、他們活埋百姓的坑，都擺到臨安城門口——您愿不愿意幫我召集舊識？”

他盯著我看了半盞茶的工夫，忽然笑了，刀疤跟著抖：“你打算怎么做？”

“先讓他們相信我是他們的棋子?！蔽颐霭滋鞆陌棠樀茏由砩享榿淼男彘T令牌，在月光下轉了個圈，金屬冷光劃過指尖，“他們不是要找墜崖的戲子么？

我就當那個戲子，慌慌張張往他們的陷阱里鉆。

等他們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我猛地攥緊令牌，金屬邊緣割進掌心，“再把刀捅進他們心口。”

院外傳來腳步聲，趙大丫端著陶碗擠進來，發辮上還沾著白天的面粉：“爹說林公子傷著腿，我熬了鹿骨湯?！彼淹胪沂掷镆蝗?，熱湯濺在指腹上，滾燙中帶著油脂的厚重香氣，“你們倆臉色跟死了人似的，在說什么？”

我吹了吹湯面，香氣裹著姜味直往鼻子里鉆：“在聊怎么讓你爹信我不是奸細?！?

“切?！壁w大丫叉著腰，聲音清脆利落，“你要是真想證明，明日跟我上山采藥去。

我爹說后山石崖有野三七，你敢爬么？”她轉身要走，又回頭瞪我，“湯涼了我可不給熱！”

陶碗在掌心沉甸甸的，湯還在微微晃動，映出我模糊的臉。

我望著她跑遠的背影，聽著她的腳步聲消失在柴房后，把湯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鹿骨熬得透，帶著股腥甜，像極了戲班里老班主熬的補湯。

夜更深時，我摸黑爬上寨子的瞭望塔。

木梯吱呀作響，我扶著欄桿往下看，沈歸一的屋燈還亮著，影影綽綽能看見他在翻箱倒柜。

山風裹著松濤灌進領口，冷得我縮了縮脖子，往玄清門弟子今夜巡邏的方向望去——他們打著火把，在西南方的山坳里來回打轉，像是在找什么。

“那是太初陵墓的方向。”

我猛地轉身，沈歸一不知何時站在塔下，仰頭望著我，月光把他的刀疤照得發白：“蘇青璃守的那座墓，玄清門找了二十年?！彼攘藘陕?，聲音低沉，“你明日不是要跟大丫采藥么？

順道去山坳里瞧瞧——記得把袖里的石灰粉揣緊了。”

我摸了摸袖袋里的紙包，嘴角翹了起來。

山風掀起衣角，遠處傳來玄清門弟子的吆喝聲，混著松濤，像首跑了調的戲文。

明日，該去會會那些“仙師”了。只是不知為何，那片山坳深處，總讓人覺得像是沉睡著什么不該驚擾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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