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吳道愔的遺囑（二）

而梁曼容原本負責撫養螟蛉子佑祖、襄祖，吳道愔被扶正后，她心有不適，說三道四，張謇聽后不為所動，梁氏自討沒趣，一氣之下，留下一封書信給張謇，說是請假“回娘家奉母”去了。張謇一看，“奉母”，不是短期伺候，是奉養天年，要長期陪伴老母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小老婆要和他離婚啊？張謇也開明，光緒35年（1909年）４月，他準了梁氏的“長假”，一拍兩散。

吳道愔想起那些安寧美好的刺繡時光。她向沈壽討教刺繡技法，在沈壽的鼓勵下，繡品也多次參加國內的賽會、展覽會，獲得的獎金，都捐給了窮人。為了給兒子舉辦盛大的婚禮，和沈壽商量結婚禮服和用品的繡制。那是多么熱鬧而隆重的婚禮啊，民國四年（1915年）十一月十三日，濠南別業，張孝若和陳石云，一對新人，在眾人的祝福聲中，在女儐相沈壽的掌聲中，步入洞房。吳道愔閃爍著開心的淚花。張家的血脈，因為她，因為張孝若，一下子奔騰起來。她死而無憾了，現在，她幾乎可以滿心歡喜地去另外一個世界和張謇，和怡兒，和親人們相聚。但是，她為什么忍不住淚水呢？就像22年前看著沈壽香消玉殞，她淚濕羅帕。可憐的沈壽妹妹，比她還小一歲呢。就像17年前，壯志未酬的張謇撒手人寰，她嚎啕大哭。頂梁柱倒塌，吳道愔被砸得遍體鱗傷，可只能咬咬牙，擦干淚，站起來，像一只老母雞，張開翅膀，把兒孫們攏在一起，為他們遮風擋雨。而8年前上海辣斐德路1288號的一聲聲槍響，至今還在她的耳畔回蕩。那是一場幾乎把她擊垮的噩夢。有時她會深深自責，或許，她的一份溺愛和縱容，才把怡兒推到了吳義高的槍口下。得到兒子的噩耗后，她痛不欲生，感覺淚已經流干了。她以為從此后，不知道哭是什么滋味。她后來一直不敢直視兒媳陳石云悲傷的眼睛，更不敢透露張孝若和陸小小的秘密。吳道愔經常會從夢中驚醒。夢里，吳義高眼睛噴射著紅色的烈焰，雙槍也吐出噼啪作響的烈焰，張孝若在烈焰中慘叫……每次，從夢中醒來，吳道愔心力交瘁，都要在觀音像前跪上一個時辰才能慢慢平復哀傷。白發人送黑發人，親人一個又一個離開，佑祖沒了，襄祖沒了……孝若剛被害，粲武又因收到一個男同學的慰問信被融武嘲弄而吞服鴉片煙渣自殺；5年前，偷偷離家參加蘇北抗日救亡宣傳隊的聰武也沒了！1938年的中秋夜，敵軍包圍小馬橋宣傳隊駐所，聰武的生命停留在16歲。

這些遠去的親人，孝若，粲武，聰武，都不是壽終正寢，都是橫死，他們能上天堂嗎？他們能轉世投胎嗎？他們還記得前生的親人嗎？哦，他們也許早以另外一種形象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他們喝了孟婆湯，我再也找不到他們了。吳道愔有點悲傷，也有一種解脫。她知道，自己油燈將盡。

在熄滅之前，她召來家人安排后事。

吳道愔環顧左右，問：“非武呢？非武哪里去了？”

張非武是大孫女，南通陷落前，隨東北軍北上抗日，1939年回上海探過一次親，兩年前，和老同學程欲明回上海結婚后，隨夫去了重慶。兵荒馬亂，陳石云明知非武是不可能回上海送別奶奶了，忍悲強笑：“媽，非武來信了，說很快回來看您。”

張柔武也替媽媽圓謊：“是的奶奶，非武在信上說，她和姐夫一起來上海呢。”

其實，非武來信不假，但非武在信上沒有說回來，她在信中建議母親“勸祖母乘自己健在時，照顧大家，以免以后傷和氣，將家產作合理的分配”。陳石云含蓄地向吳道愔提過，但張融武在一旁說：“奶奶，爺爺可不希望張家分崩離析啊！”所以，吳道愔也一再強調：“不分家，是你們祖父的遺愿。”

吳道愔伸出青筋綻露的手，示意三人靠近：“石云，融武，柔武，過來。”吳道愔從枕邊拿出一本賬冊和一大串鑰匙放在床邊，說：“以后，家務事，由柔武、融武，協助你母親料理。”

長孫媳婦蔣蓉卿假裝咳嗽，伸出腳尖踢張融武的腳后跟。

張柔武和陳石云還沒反應過來，張融武迅速將賬冊和鑰匙抓了過去，緊緊抱在懷里，道：“奶奶放心，你好好養病，這個家，有我呢！”就怕有人搶似的。陳石云和張柔武面面相覷，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只有愣怔地望著吳道愔，指望她繼續發話。哪里知道老太太沒有理會，把吳端華叫到跟前，從枕下翻出一卷鈔票，讓她收好，叮囑道：“這是兩萬元，你呢，用這些錢，還有馬家巷三號，原來第三幼稚園的地方，給我把女工傳習所，恢復起來。”

吳端華點頭：“媽，你放心，我一定盡快回南通，把女工傳習所重新辦起來！”

吳端華原是吳道愔的侄女，是女工傳習所的畢業生。當年，余學慈雖然和張佑祖訂了親，但后來和張孝若珠胎暗結，生下了范武，吳道愔無奈之中，就作主將聰明能干的娘家侄女嫁給了佑祖，侄女成了兒媳。吳道愔的這個辦事利落的侄女加兒媳，為陳石云分擔了很多家務，吳道愔對佑祖這一房也照顧有加。她嘴上說不分家，但私下悄悄地把桃塢路的兩幢石庫門二層樓房和租給人開交通旅館的房屋，以及通師一附旁獺貓巷北的房屋，都過戶到佑祖家名下，贈予的其他財物也相當可觀。吳道愔對娘家侄女另眼看待，張孝若那一房頗有微詞，但也無可奈何。畢竟，張家的財政大權還掌握在老太太手里。而現在，作為長房長孫的張融武一把搶過了賬冊和鑰匙，才說了“以后家務事由柔武、融武協助你母親料理”的老太太居然不置可否，這讓張柔武憂心忡忡。

張柔武始終不能原諒這個哥哥。她的眼前常常浮現這樣的場面：融武一臉壞笑，揮舞著粲武男同學的來信，說：“小扇子（粲武容貌酷似其母，性格內向，除了關在房中讀書用功，就是廝守在母親身旁，母親特別寵愛，融武給她取了個綽號），你的情書！”粲武緊咬著嘴唇，默默流淚……

張柔武認定，妹妹就是被這個混賬哥哥害死的！

對這個因為祖母、母親溺愛而貪玩自私、懶于讀書的哥哥，張柔武一點辦法也沒有。

張融武自從掌握家產大權后，去吳道愔床前問寒送暖的次數越來越少。倒是張范武和張緒武這小哥倆，不時在奶奶跟前轉悠。吳道愔想念大孫子，讓這小哥倆去叫。兩人跑了一頭汗水，范武氣喘吁吁匯報：“奶奶奶奶，大哥說他沒空，要陪蓉卿嫂子到大光明電影院看電影呢。”吳道愔嘆了口氣，又嘆了口氣，說：“緒武，來，替奶奶揉揉心口，奶奶心口疼。”

1943年農歷三月十二日，在親人們的注視下，吳道愔嘆出了最后一口氣，微笑著離開了這個多災多難的世界。

吳道愔微笑，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的血，張謇的血，張孝若的血，依然在親人們的血管里汩汩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