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932年:南通博物苑失竊案
- 沈繡:繡娘也能名垂青史
- 狼山上的郎
- 3603字
- 2025-06-16 09:24:20
第5章 1932年:南通博物苑失竊案
張謇:雪君,今朝感覺怎么樣?藥吃了嗎?要是身子吃勿消,就等兩天再講。
沈壽:沒事呢,嗇公,說說話又不吃勁。藥,學慈喂我吃了呢。喏,書桌上有我畫好的繃架圖,你取來,我講給你聽。
張謇:哎呀,太好了,啥辰光畫的啊?辛苦雪君了。
沈壽:先生客氣了,為了寫繡譜,你才辛苦呢。
張謇:哈哈哈,好了好了,不講客氣話了,我們都蠻辛苦。好,我來看圖。繃架有三只腳,兩只腳在外,一只腳在內,架子高二尺七寸,內腳位于兩只外腳的正中,距離外腳一尺兩寸。外腳之間有兩個橫檔,下檔是方的,離地一尺高;上檔是圓的,離下檔一尺三寸——我知道圓上檔派啥用場的——用來懸掛擦手的毛巾!對不對?
沈壽:對啊。
張謇:昨天我在傳習所教室里觀察過了。下檔和內腳之間還連著一根橫檔,與下檔成丁字形——這樣三足鼎立,架子就穩定了。繃架的架面長度為二尺一寸,寬度為三寸,高度為八分。架腳的絕對高度為二尺六寸二分。
沈壽:這個高度是就中等身材的人而言,如果過高或者過低,可以斟酌調整架子的高度。坐的凳子也是這樣的,一般高一尺四寸,根據各人的身材自行調整,坐得舒服就行。總之,架不能太高,太高手臂抬著會失去平衡,時間長了,腋下的肌肉會因為牽牽拉拉而酸疼;更不能太低,太低的話,眼睛為了要靠近繡繃,背必定要彎下來,時間一久,導致肺氣郁積而造成內傷,也會導致駝背。
張謇:對對對,背駝了,女小倌找不到好婆家呢。
——《雪宧繡譜》之《繡備·繡之具》“架”
漫游博物苑
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的夏天特別熱。
暑期即將結束時,燕京大學文學院教授,著名作家、學者許地山先生在北京大學教授范用余的陪同下,來到了中國人創辦的第一所公共博物館——南通博物苑。
范用余是如皋人,如皋師范畢業后,考取北京大學政治系,和許地山都是現代文學史上赫赫有名的文學研究會的主要成員,關系密切。今年暑期,許地山從BJ一路南下,游山玩水,在上海停留期間,和在如皋老家度假的范用余相約到南通游玩。兩人爬了狼山,游了濠河,把張謇先生當年修建的東南西北中“五公園”溜達了個遍,游完西公園時,隨便上了一艘烏篷船,讓船家搖到濠南別業碼頭。
范用余搖著紙扇:“許兄,據說南通博物苑中除了展出動物和礦物標本外,還有不少文玩古物,一些玉雕瓷器也極為珍貴,價值連城。”搖船的絡腮胡男子眼睛發亮:“就這破地方,還藏有寶貝?”另一個黑臉漢子說:“原來養著老虎豹子,是些稀罕動物,老值錢的,現在早死光了,哪有啥寶貝疙瘩?”
許地山哈哈一笑:“這你們就不懂了吧,壇壇罐罐的死物件,可比豺狼虎豹那些活物珍貴多了。隨便一個唐宋元明的瓶子盤子,就夠我們吃上三頭五年的了。”黑臉漢子的臉陡然紅了許多。
兩人上得岸來,船工也尾隨。范用余打招呼:“兩位可否有興趣為我遠道而來的朋友講講博物苑的來龍去脈?導游導游,省得我們跑冤枉路。”
戴了頂草帽的絡腮胡搖頭,往穿著短褂的黑臉漢子身后躲。黑臉漢子笑:“我倆都是粗人,雖然是本地人,但也只知道這博物苑是張謇張四先生造的,從來沒進去看過呢。”
博物苑門房工人顧紅林出來,聽兩個搖折扇的中年人是BJ來的大學教授,連忙稟報博物苑主任孫鉞。
孫鉞見是大名鼎鼎的許地山,笑臉迎進會客廳,讓顧紅林打水,請許、范兩人洗臉擦手,又倒了藿香茶招待。
許地山到門口探頭找絡腮胡和黑臉漢子,早已沒了人影,大概自行在苑中游覽。
孫鉞說:“許教授,范教授,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張謇先生購買了35畝地,遷走了上千荒冢,將原本計劃為通州師范教學所建的公共植物園改為修建博物館,邀請我參與籌建,直到民國三年(1914年)才建成。先建的是陳列動植物、礦物的南館,后建的中館、北館。目前編入博物苑品目的藏品已達3600多種。去年九一八事變,日本占領東北,南通土布在東北市場的份額完全喪失,大生紗廠在本地的銷售也是一落千丈。張公子孝若雖然還是大生紗廠的董事長、大達輪船公司總經理、淮南鹽墾公司常務董事長,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但入不敷出,各項社會事業千瘡百孔,舉步維艱,民國十七(1928年)私立南通大學成立后,博物苑歸屬南通大學。這些年來,南通大學財力拮據,苑中人手缺乏,勉力維持,頹敗之勢不可遏止,嗨,我也力不從心啊。這樣,兩位教授,我也不向你們訴苦了,我們邊看邊聊吧。”
到會計室,喊了保管各處另一套鑰匙的葛進夫會計,一行來到南館。那是博物苑主要的陳列室,陳列天產、歷史、美術、教育四部。樓上陳列歷史文物,樓下陳列動植物、礦物標本。為確保藏品的安全,珍品陳列室的門鎖都有兩把,鑰匙分別由孫鉞和葛進夫掌管。許地山他們上二樓的時候,絡腮胡和黑臉漢子正下樓來。孫鉞邀請他們等開了陳列室的門再細看,黑臉漢子答:“猴子仙鶴還看得懂,那些字啊畫的,我們一竅不通,不看了不看了。”兩人側著身子,匆匆離去。
在二樓半圓型的月臺上,懸掛“博物館”的匾額,還有一副對聯:
“設為庠序學校以教,多識鳥獸草木之名。”
孫鉞解釋說:“都是張謇先生的手筆。”許地山贊道:“妙,上聯出自《孟子》,下聯出自《論語》,道出了辦館宗旨啊。”
在美術陳列室,許地山和范用余被沈壽的刺繡作品《耶穌像》和《倍克像》所折服。許地山站在像前久久不肯離去,說:“單是人物面目的肌理表現就令人嘆為觀止,最傳神的,還是人物的眼神,仿真若此,照片何及此?真人又何及此?昨日在黃泥山拜謁沈壽墓,張謇先生在墓闕上譽之為世界美術家,誠哉斯言!”
恍惚間,許地山似乎看到耶穌和倍克朝他眨了眨眼睛,還相視一笑。許地山一愣,摘下眼鏡,用衣角擦了下,戴上再細瞧那兩幅刺繡,沒什么異樣,不過,耶穌和倍克,端的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許地山不由得感慨:“這樣的藝術珍品,飽含作者心血,可以說是用生命創造出來,因而,針下的人物,也被賦予了生命的活力。”
孫鉞點頭稱是:“兩位教授有所不知,沈壽去世后,將精品力作捐贈給了本苑,限于場地,陳列了幾件,還有的保管在隔壁庫房。其中一幅《孫中山像》,沈壽只完成了一半就溘然長逝。后由其弟子莊雪、許佩玉補繡而成。師生合璧,渾然天成,也精妙絕倫。可惜經費短缺,至今還未裝裱。但愿兩位教授下次光臨時,能一睹為快。”
下得樓來,南館周圍建了幾座亭子,亭中是些塑像,孫鉞解釋說是古玄妙觀中的物件,道觀毀敗后,張謇將古像銅鐘等收藏于此。樓北有一小塊空地,小葉黃楊將它隔成兩個小花壇,花壇內磚頭插入泥土圍成各種圖案,圖案里種著不同的中藥材,許地山細細辨認,基本不識,只有蒲公英、馬蘭頭、何首烏懂的,范用余認得珍珠菜、薄荷、車前子、麥冬之類,而孫鉞如數家珍:烏頭、金錢草、紫萼、垂盆草、蓍草、虎耳草、細辛、白芨、虎杖、筋骨草……葛進夫“嘩啦啦”搖著一大串鑰匙說:“這些藥材,都是采自軍山的本地藥材,我記得,當年孫鉞主任親自到軍山采集,花費了整整一個月才弄好。”
眾人進入一幢兩層小樓。孫鉞說:“這是中館,建得也早,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建的,開始稱測候所,測報天氣,是我國最早的氣象觀測地呢。民國三年(1914年),測候所遷至博物苑南側的農校,金石碑帖陳列室就從北館移到這里。”
粗粗看完碑帖,轉入北館,許地山讀起張謇為北館所作的銘辭:“將究四類,其廣海會。金概所藏,州廳縣界。力所弗堪,舉例猶派。事固無小,道奚病隘。” 孫鉞說:“當時張謇先生得到了一幅清朝南通畫家錢恕的《江山雪景圖長卷》,所以,特意將北館設計成狹長,又請人做了一排長長的木架,用來陳列這幅10米多的長卷。”許地山說:“此畫氣勢恢弘,值得張四先生依畫建樓。”
北館中最吸引兩位教授眼球的,是長達十多米的鯨骨架。孫鉞指著頭大如車輛的骨架娓娓道來:“這是在東海之濱的呂四灘涂發現的,是一頭擱淺而死的巨鯨。當時,北館正在建設中,張謇立刻寫信給通海墾牧公司的負責人江知源,囑咐他:‘海大魚全體骨骼大約可拆取,須令挖泥人逐節挖,勿傷其接筍處。’我們就把北館底層騰出來展出這副巨大的鯨魚骨架,書畫長卷移到了樓上。”
隨后,孫鉞領著兩人在園中隨意走了走,淡竹、紫竹、湘妃竹、慈孝竹、黃金間碧玉竹、天竹、文竹等等竹影婆娑,雜草叢生,往日熱鬧的動物園只剩數只猴子和白鶴,東北虎、黑熊、豹、孔雀、鴯鹋、鴛鴦、山貓、箭豬……都沒了蹤影。在國秀壇,許地山辨認出了隱沒在雜草里的石刻說明:“青龍山石,金陵產。”孫鉞指著“美人石”背面228字的石刻,講述了“美人石”來此的前因后果:“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春天,張謇先生去常熟看望因戊戌維新而被革職在家的老師翁同龢,在長江邊看到一堆淪于塵沙中的太湖石。一打聽,才知道這石頭原本在明代大司馬顧養謙的珠媚園中,光緒十九年(1893年)被狼山總兵將石頭運至常熟,本想討好時任大學士的翁同龢。但翁同龢不領這份人情,于是石頭被拋棄在江邊。張謇先生看到后,設法將它們運至博物苑。這個《美人石記》,刻于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其時,博物苑創建不久,篳路藍縷,不堪回首啊。”
綠樹掩映中,許地山又看到了絡腮胡和黑臉漢子的身影,他們也還在苑中游覽,流連忘返啊。公共博物館,民眾喜歡的天地,凋敝若此,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