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的北京城,寒意已經分外明顯了。
清晨時候,紫禁城的碧瓦飛檐上已經出現了晶瑩剔透的冰凌。
嘀嗒,嘀嗒,嘀嗒,
當太陽升起的時候,冰凌開始消融,落在青灰色的大理石板上,發出一陣陣清脆的聲響。
宏德殿外,身著朱紅大袍的內閣大學士們自然沒有心情理會這等無聊閑事,只是皺著眉頭,侯在殿外,除了不時有人不耐的在大殿門口徘徊兩步之外,便外無聲音。
半晌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氣,剛剛從禮部給事中升任吏部左侍郎的劉一璟終于有些忍受不住,一甩繡袍便徑直往殿內闖去。
“劉大人,您且留步!”一直守在大殿門口的魏忠賢眼疾手快,立刻橫身將劉一璟攔住,臉上堆滿了笑意:“沒有皇上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進去?!?
“魏忠賢,你區區一個閹人,也敢阻老夫覲見皇上!”劉一璟全然不將魏忠賢放在眼中,并指如刀指著魏忠賢便罵道:“你是要隔絕中外嗎?”
“您說的對,咱家就是皇上養的一條狗,但是隔絕中外這個罪名咱家可擔不起,”被噴了一臉口水的魏忠賢唾面自干,臉上仍舊掛著笑意:“主子現在不想見人,咱家只能遵照......您說是不是?”
劉一璟瞇著眼睛,眼角青筋都在猛烈地跳動,怒極反笑道:“好好好,沒想到盧受還真的挑了一個好狗來看門!”
“季晦,且再等等吧,”首輔方從哲向來都是和事佬,時人皆評性柔懦,不能任大事,此時站出來倒是和評價相符。
“等等等,等到什么時候?楊漣和王化貞已經跪在午門外兩個時辰了!彈劾陳靖之的奏本,可以從德勝門鋪到永定門了!”左光斗脾氣更加暴躁,此刻聽到方從哲的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一個區區指揮僉事,竟然敢將朝廷派去的左都御史給綁了!勒令山海關總兵出兵三千,說是什么馳援沈陽城!結果呢?是,沈陽城是保下來了,可是百姓死傷者逾倍!軍卒死傷者逾倍!沈陽城廢城一座,遼東數萬大軍填入白塔鋪的血磨戰場,只為他陳靖之一人的功成名就!?。 ?
左光斗說著,向前兩步,直接朝著大殿內怒斥道:“此等奸佞,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殺不足以清吏治,不殺不足于告慰遼東死傷無數的百姓和漢卒!”
“臣請,誅殺陳靖之,以謝天下!”
撲通一聲,左光斗直接跪在大殿門口,目光灼灼,挺直了上半身,一時間渾身的忠孝正氣幾乎滿溢了出來。
看到左光斗已經拉開了架勢,劉一璟也不甘落后,走到和左光斗并肩的位置,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近乎聲嘶力竭:“請誅陳靖之!,以謝天下!”
“這,這是做什么?”泥塑宰輔方從哲見事情已經開始不可收拾,只能跺跺腳,長嘆一口氣:“可至于此,可至于此??!”
倒是葉向高,雙手攏于袖中,沒有上前,只是冷眼看著左光斗幾個人的表演。
他一個到了致仕年紀的老臣,早已經過了死諫搏名的年紀,何苦還要和這些中堅清流再拼命呢?
倒是韓爌,站在左光斗身后不遠處,動了動嘴唇,想要開口,但是最終還是選擇了閉嘴——他不知道此次遼東的血戰到底值不值,死了數萬人,將一座孤懸在外的沈陽城守了下來,真的有用嗎?但是他相信陳靖之......就如同在科爾沁蒙古時候,他相信此人能誅殺莽古爾泰一般,這是生死之間的交情,無需多言。
嘎吱......
正在眾人各自心思的時候,殿門從里面打開。
秉筆太監盧受施施然從里面走了出來。
“皇上呢?”作為首輔的方從哲率先開口:“可是要召見吾等?”
一時間,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盧受身上。
“好叫各位大人知道,皇上說他今日乏了,御前奏對改日再說,”盧受一甩拂塵,面帶笑容:“諸位大人,且請回吧。”
“奏本呢?那么多彈劾陳靖之的奏本皇上就視而不見嗎?”左光斗豁然起身,怒斥道:“如此自欺欺人,圣心獨斷嗎?”
“慎言,慎言啊!遺之兄!”方從哲幾乎被左光斗的口不擇言給駭的魂不附體了,就差上前捂住左光斗嘴巴。
“奏本的事情,”盧受瞇起眼睛,瞧著左光斗,冷笑道:“留中不發,大人可否滿意?”
又是留中!
左光斗怒極反笑:“皇上如此偏私,不如直接賞他陳靖之一個沈陽總兵算了,何必再藏著掖著,如此反徒增笑柄!”
“左遺之,當慎言!”韓爌終于是有些忍受不住,皺眉道:“何有如此以子論父?”
“君父有過,臣子當諫之!當死諫!如有不為,則我等豈不白食天下供奉!”左光斗絲毫不給韓爌面子,仍舊梗著脖子看向殿內:“為臣者,當匡扶君父過失,此為臣子之要務!”
“請轉告皇上,”左光斗朝著盧受冷道:“若是奏疏無用,我等將于午門前,靜候皇上回心轉意!”
言罷,左光斗一甩衣袖,徑直轉身離去。
饒是劉一璟也愣了一下,才急忙轉身跟上。
“請皇上恕罪!”方從哲一揖到底,而后面帶愁容,長嘆一聲后轉身離去。
余下韓爌和葉向高兩人互視一眼,皆是無奈。
此刻,偏殿內,龍燭搖曳,
身著明黃色袍服的萬歷皇帝將身子靠在龍椅上,對殿外左光斗等人的諫言毫無反應,目光落在御桌上堆積如山的奏本上,半晌之后才稍稍一動,最終停在最上面的一封奏本上。
上書署名:陳靖之。
奏本上內容很簡單:請陛下稍待數日,如今沈陽城安全無虞,酋奴生死便在一夕之間,屆時女真退兵,遼東之圍暫解,朝廷之紛爭亦得解。
啪!
伸手將奏本緊緊合上,萬歷的目光抬起,好似穿過重重宮闈,落在千里之外的遼東大地。
萬歷好似自嘲一般笑了笑:“曠朝懶政,四十七年積弊,朕便也如此過來了,也不在乎這區區幾日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