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強變了。
這種變化細微得像江邊石縫里悄然鉆出的新芽,卻足以在筒子樓狹窄的巷道里引起一陣小小的漣漪。修理鋪的卷閘門依舊在清晨“嘎吱”作響地拉起,昏黃的燈光下,那個沉默的身影依然埋首于各種冰冷的金屬零件之間。但某些東西,正從那些油污和銹跡的縫隙里,悄然透出一點不一樣的光。
最先察覺異樣的是趙海。那天早上,他叼著牙刷,趿拉著拖鞋去巷口倒垃圾,正巧撞見周強鎖上鋪門。趙海的眼睛瞬間瞪得像銅鈴——周強身上穿的,不是那件萬年不變的深藍工裝,而是昨天那件漿得筆挺、領口硬得能戳死蚊子的深灰色舊襯衫!雖然褲子還是那條洗得發白的工裝褲,腳上還是那雙笨重的黑皮鞋,但這身“混搭”,在周強身上已經堪稱驚世駭俗!
“嚯!強哥!”趙海吐掉嘴里的泡沫,一臉促狹地湊過去,圍著周強轉了一圈,像打量一件出土文物,“今兒這是唱的哪一出?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穿這么…這么板正,要去相親?。俊彼室獍选鞍逭眱蓚€字咬得賊響。
周強的身體瞬間僵住,像被按了暫停鍵。他那張古銅色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漲紅,從耳根一直蔓延到脖子。他猛地低下頭,眼神慌亂地在地上亂瞟,仿佛地上有金子可撿。嘴唇囁嚅了幾下,最終一個字也沒憋出來,只是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把推開擋在面前的趙海,拎著他那個鼓鼓囊囊的尼龍綢布包(里面似乎還裝著工具),腳步匆匆,幾乎是落荒而逃地沖出了巷子,留下趙海在原地摸著下巴,笑得一臉意味深長。
周強沒有目的地。他只是想離開那狹小的鋪子,離開那些熟悉的、沾滿油污的工具和永遠彌漫著機油味兒的空氣。他像一枚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卻不知該落向何處的生銹齒輪,笨拙地滾入了這座龐大都市的肌理之中。
他去了江邊公園。但不是昨天和陳小雨走過的熱鬧步道,而是挑了個僻靜無人的角落,找了張被樹蔭遮蔽的長椅坐下。他把那個紅色的尼龍綢布包放在腳邊,里面扳手的輪廓清晰可見。他坐得筆直,漿硬的襯衫領子磨得他脖子發癢,但他強忍著,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謹慎地掃視著周圍。
他的“學習”開始了。
目標鎖定在不遠處另一張長椅上的一對年輕情侶。女孩穿著碎花連衣裙,笑聲清脆;男孩穿著干凈的白色T恤和牛仔褲,手里拿著冰淇淋。周強看得異常專注,眉頭微蹙,仿佛在破解一道復雜的電路圖。他看到男孩如何自然地接過女孩的背包,如何在她說話時側耳傾聽,如何在遞冰淇淋時小心地避開她散落的發絲,如何在女孩被江風吹起裙角時,不動聲色地側身替她擋住……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被周強那雙習慣了觀察機器故障的眼睛,忠實地記錄下來,刻進腦海。他下意識地模仿著那個男孩挺直背脊的坐姿,卻發現自己的腰背僵硬得酸痛。
中午,他鼓起勇氣,走進了公園附近一家看起來還算干凈的快餐店。店里人頭攢動,食物的香氣混合著嘈雜的人聲。周強站在點餐隊伍末尾,像一根突兀的木樁。他緊張地盯著頭頂花花綠綠的菜單牌,那些陌生的菜名和圖片讓他眼花繚亂。輪到他時,穿著統一制服的服務員語速飛快:“先生要點什么?”
周強張了張嘴,喉嚨發干,一時竟發不出聲音。他指了指菜單牌上最簡單的一個套餐圖片,又伸出兩根手指,意思是要兩份。
“A套餐兩份?堂食還是打包?”服務員追問。
“…堂食。”周強艱難地擠出兩個字,聲音低得像蚊子哼。
付錢時,他又掏出了那個鼓囊囊的錢包,在一堆零錢里翻找,動作慢得讓后面排隊的人有些不耐煩。他窘迫得額角冒汗,終于把錢遞過去。端著餐盤找到空位坐下時,他感覺像打了一場硬仗。他學著旁邊人的樣子,笨拙地撕開一次性筷子的包裝,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塊炸得金黃的雞塊,送進嘴里。味道很陌生,很油膩,遠不如自己煮的清湯掛面。但他還是一口一口,認真地吃著,像是在完成一項重要的任務。他注意到旁邊一個穿著時髦的年輕人,吃完后用紙巾仔細地擦了擦嘴和手,然后把紙巾和包裝盒整整齊齊地放進餐盤。周強低頭看了看自己沾了油漬的手指,默默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洗得發白的舊手帕(工裝褲口袋里的常備品),用力擦了擦手,然后學著那人的樣子,把用過的紙巾和包裝盒規規矩矩地放好。
下午,他漫無目的地走在一條相對繁華的商業街上。櫥窗里琳瑯滿目的商品閃爍著誘人的光芒,對他而言卻如同另一個星球的密碼。他停在一家明亮的、掛著“晴雨兩用”招牌的**戶外用品店**門口。櫥窗里,展示著各種雨傘、雨衣和背包。他的目光,被一把折疊小巧、傘面印著**清新藍色碎花**的女士折疊傘吸引住了。傘骨纖細,傘面顏色干凈柔和,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他想起昨天江邊公園里,陳小雨穿著淺藍色裙子的身影,想起她仰頭看摩天輪時,陽光落在她發梢的樣子。也想起那個雨夜,她渾身濕透、驚惶失措地跑進他鋪子的模樣。一個念頭清晰而堅定地冒了出來:她需要一把好傘。一把輕便、好看,能真正遮風擋雨的傘。
這次,他沒有猶豫太久。他推開門,走了進去。店里涼爽干燥,帶著新尼龍布料的特殊氣味。導購小姐熱情地迎上來:“先生您好,需要點什么?是給女朋友選雨具嗎?”
周強含糊地“嗯”了一聲,目光直接指向櫥窗里那把藍色碎花傘:“那個…傘?!?
“您眼光真好!這是我們新到的晴雨傘,防曬指數高,傘骨輕便結實,折疊起來很小巧,特別適合女生用!”導購小姐麻利地取下來遞給他。
周強接過傘,小心翼翼地撐開。藍色的碎花傘面在燈光下舒展開,清新又溫柔。他仔細地檢查著傘骨,手指習慣性地捻了捻傘布的質地,像是在檢查一件精密零件的牢固度。他收攏傘,動作有些笨拙,但很認真。傘折疊后果然很小巧,可以輕松放進女生的挎包。
“就要這把?!彼谅暤馈8跺X時,他依然掏出了那個鼓囊囊的錢包,但翻找零錢的動作明顯比在快餐店時熟練了一些。他付了錢,接過導購小姐用紙袋裝好的傘,小心地放進自己那個紅色尼龍綢布包里,和扳手放在了一起。
走出商店,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包里的傘,隔著粗糙的尼龍布,能感覺到傘柄光滑的曲線。一種奇異的滿足感,混合著對即將送出的期待和一絲微妙的緊張,在他心頭彌漫開。陽光落在他漿硬的襯衫和鼓囊囊的包上,也落在他微微抿起的嘴角上。
傍晚時分,周強回到了那條熟悉的、彌漫著煙火氣和機油味的巷道。夕陽的余暉給斑駁的磚墻鍍上了一層暖金色。他依舊穿著那身不合時宜的“正裝”,襯衫領口被汗水浸得有些發軟,漿過的筆挺感蕩然無存,反而皺巴巴地貼在脖子上。他臉上帶著奔波一天的疲憊,眼神卻比往日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東西,像是蒙塵的舊物被擦拭后,露出了一點內里的微光。他下意識地把那個裝著傘的尼龍綢布包往身后藏了藏。
剛走到巷口,就聽見幾個坐在門口擇菜的老阿姨在閑聊。
“哎,看見沒?強子今兒個穿得可不一樣了!那襯衫,嘖嘖,漿得跟紙板似的!”
“可不是嘛!一大早就出去了,這會兒才回來,拎著個包,神神秘秘的!買啥好東西啦?”
“我就說嘛!那天趙海問他是不是相親,瞧他那臉紅得跟猴屁股似的跑掉了!肯定是了!”
“嘖嘖,鐵樹開花嘍!就是不知道哪家姑娘這么有福氣,能讓我們強子開竅……”
周強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剛剛在商店里鎮定自若的他,此刻聽到這些直白的議論,整張臉“騰”地一下又紅透了!他像被火燎了尾巴,猛地低下頭,把那個尼龍綢布包死死地護在身后(仿佛里面藏著什么驚天秘密),幾乎是同手同腳地、以一種極其僵硬的姿勢,逃也似的沖進了自家修理鋪,“嘩啦”一聲飛快地拉下了卷閘門!
“哐當!”巨大的關門聲在巷子里回蕩。
門外,老阿姨們爆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
門內,周強背靠著冰冷的鐵皮門,胸膛劇烈起伏,心臟在胸腔里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不是因為奔跑,而是因為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著巨大羞窘和隱秘期待的情緒。他慢慢放下護在身后的包,拉開拉鏈,拿出那個裝著藍色碎花傘的紙袋。紙袋上印著戶外店的LOGO,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很精致。
他走到工作臺前,把紙袋放在臺面最干凈的一角。旁邊,那個白色的藥瓶依舊沉默地立著。他拿起藥瓶,擰開,倒出兩粒藥片,就著旁邊杯子里早已涼透的白水吞了下去。藥片的苦澀在舌尖彌漫開。
他靠在臺邊,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個紙袋上。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透過半開的窗戶斜射進來,恰好落在那清新的藍色LOGO上。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光滑的紙袋表面,動作小心得如同觸碰一件珍貴的禮物。指尖傳來微涼的、細膩的觸感。
巷子外,老阿姨們的談笑聲漸漸遠去。修理鋪里,只剩下他逐漸平復的呼吸聲,以及一種無聲的、笨拙而堅定的決心,正在這片銹跡斑斑的土地上,悄然破土。那把藏在紙袋里的藍色碎花傘,像一片小小的晴空,安靜地等待著屬于它的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