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近鄉情更怯”的復雜情緒在她心底蔓延。這里是她的根，是她長大的地方，卻因為六年前那個倉促的逃離，讓她與這里，也與這里的某些人，產生了難以彌合的時空鴻溝。

“是啊，城市的發展太快了。”孫堯感慨，“你當年走的時候，機場這條高速還沒完全修通呢。

對了，寧夏的公司就在新區的CBD，那棟最高的雙子塔，看到沒？其中一層就是他的地盤，厲害吧！”孫堯的語氣里充滿了對兄弟的驕傲。

孫瑤順著孫堯指的方向望去，那兩棟高聳入云的玻璃幕墻建筑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氣勢非凡。

她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李寧夏，微笑道：“恭喜你，寧夏哥，終于實現了你小時候的夢想了。”語氣真誠，帶著由衷的贊賞。

李寧夏側頭看她，午后的陽光透過車窗，在她長長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襯得她的側臉線條柔和又帶著一絲倔強。

他心頭微動，也笑了笑：“謝謝。運氣好而已。也多得阿堯的幫忙。”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帶著一絲探究，“你呢？在香市……一切都好嗎？”

“挺好的。每日學習做科研，閑暇時與同學一起爬爬山，露露營什么的。我還學會了開快艇呢！”孫瑤的回答簡潔而標準，像是對無數人重復過許多次的答案。

她轉過頭，目光投向窗外不斷變換的街景，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釋然與淡淡的疏離。

“學習，生活，工作實習……時間過得很快。”她沒有提及任何具體的人或事，仿佛那六年的光陰，被濃縮成了“挺好”兩個字。

李寧夏看著她被陽光勾勒的側影，那平靜的語調下，似乎隱藏著太多他未曾參與的故事和心緒。

他張了張嘴，想再問點什么，比如“一個人在外面很辛苦吧？”或者“為什么選擇香市？”，也許自己最想問她的是，“這六年里，有沒有找到入她心的男友。

但話到嘴邊，又覺得唐突和害怕。六年時光，足以讓曾經無話不談的青梅竹馬，變得需要小心翼翼地斟酌詞句。

車廂內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車載音響流淌著舒緩的輕音樂。孫堯敏銳地察覺到了氣氛的微妙，立刻開始插科打諢，講起家里爸媽的趣事，試圖活躍氣氛。

孫瑤配合地笑著，偶爾回應幾句。李寧夏也加入談話，但他大部分時間只是安靜地聽著，目光時不時地落在孫瑤身上。

車子駛入熟悉的城區，街道兩旁的梧桐樹依舊高大繁茂，樹蔭斑駁地灑在車身上。一些老店鋪還在，熟悉的招牌勾起了孫瑤深埋的記憶。

她看到那家她和李寧夏、孫堯高中時常去的奶茶店，門面翻新了，但名字沒變。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風衣的下擺。

“還記得這家店嗎？”李寧夏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打破了孫堯單方面的熱鬧。他的目光也落在那家奶茶店上，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懷念笑意。

“你高三那會兒，有次模擬考結束，剛好“放國假”，我們回來，你非要拉著我們來喝一杯，說是什么‘考后儀式感’。”

“是呀，記得那時還是大晚上，回去后我還被我爸媽臭罵了一頓，說這段高考期間不能喝這些刺激性飲料，瑤瑤不懂，我經歷過的也不懂。”

三人在車上歡快地說著，記憶的閘門被這句話猛地撞開。

孫瑤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那些被刻意塵封的畫面猝不及防地涌入腦海。

夏日的午后，蟬鳴聒噪，三個穿著校服的少年人擠在小小的店里，她總是點最甜的那款波霸奶茶，李寧夏總是一臉嫌棄地說太膩，孫堯則埋頭猛喝……

還有，高考放榜那天下午，她也是獨自一人坐在這里，手里緊緊攥著那張印著“香市國際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打印紙，看著窗外車水馬龍，眼淚無聲地掉進那杯早已涼透、甜得發苦的奶茶里。

那個決定，那個為了眼前這個男人而放棄約定、遠走他鄉的決定，在那一刻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現，帶著尖銳的疼痛感。

她猛地轉過頭看向李寧夏。發現他也正看著她，眼神深邃，帶著一種仿佛能穿透時光的探究。

他似乎只是隨口提及舊事，但孫瑤卻在他眼中捕捉到了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困惑？他在困惑什么？困惑她當年為何突然選擇香市嗎？

是呀，他們兩人之間，從未開始，結束也是這么的莫名其妙，她不知道為什么才兩年，就可以將那個約定用一句叫家人代轉告“我在京大找到女朋友”的話，讓她轉身。

而他也想不明白，這個自己藏在心里那么多年的白月光，為什么要在最后，選擇背棄約定，走向另一個城市，還一走就是六年。

一股強烈的酸楚和委屈毫無預兆地沖上孫瑤的鼻尖，眼眶瞬間就紅了。她幾乎要控制不住地質問他：你當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嗎？

你看不出我眼睛里藏著的、快要溢出來的喜歡嗎？你知道那張清北自主招生的邀請函，是被我怎樣決絕地撕碎的嗎？

六年筑起的堅強外殼，在這個熟悉的地點，被一句輕飄飄的舊事回憶，撕開了一道裂縫。

那些壓抑已久的、關于暗戀的卑微、關于犧牲的委屈、關于離鄉背井的孤獨，如同洶涌的暗潮，幾乎要將她淹沒。

她的手指緊緊攥著，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用疼痛強迫自己保持清醒。不能哭，至少不能在這里，不能在他面前哭。

就在孫瑤情緒瀕臨失控的邊緣，她幾乎要脫口而出壓抑多年的心聲時——

“嗡嗡嗡……”

一陣清晰而突兀的手機震動聲，打破了車內驟然緊繃的寂靜。

聲音來自李寧夏放在中央扶手上的手機。

明亮的手機屏幕上，清晰地跳動著兩個字：薇薇

李寧夏盯著屏幕上跳動的名字，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沒有立刻接起，指尖在手機邊緣無意識地摩挲著，似乎在猶豫。

他下意識地抬眼看向孫瑤，只看到她冰冷僵硬的側臉輪廓和微微顫抖的肩膀。一股莫名的煩躁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慌亂，悄然爬上他的心頭。

手機還在固執地震動著，“薇薇”兩個字像針一樣，扎在三個人的沉默里，也扎破了孫瑤剛剛踏上故土、那層脆弱不堪的溫情面紗。

緊接著，一個甜美可愛的女性卡通頭像也隨之亮起。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停滯了。

孫瑤所有的情緒——那翻涌的酸楚、洶涌的委屈、幾乎要沖口而出的質問——在看到那個名字和頭像的瞬間，如同被兜頭澆下了一盆冰水，徹骨的寒意從心底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臉上的血色在剎那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剛剛還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眼眶，此刻只剩下空洞和一片死寂的冰冷。

她猛地轉過頭，動作快得甚至帶起了一絲風，將視線死死釘在窗外飛逝的、模糊的街景上。仿佛多看一眼那個名字，都會灼傷她的眼睛。

原來……如此。原來他困惑的，從來都不是她的厲害。原來那六年時光，改變的遠不止她一個人。原來……他身邊，一直是那一個“薇薇”。

心臟的位置傳來一陣尖銳而窒息的劇痛，比剛才回憶涌上時更加清晰、更加冰冷。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一絲淡淡的鐵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