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陣輕微而規(guī)律的敲門聲,如同冰水滴入滾油,瞬間在狹小的儲物間里炸開無聲的驚雷!
老趙魁梧的身軀繃得像一張拉到極限的硬弓,右手閃電般按在了腰間的槍套上,拇指無聲地頂開了槍套皮扣。他緊貼著冰冷的木門,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穿透門板的紋理,捕捉著門外一絲一毫的動靜,整個人散發(fā)出一種令人窒息的、屬于叢林猛獸的壓迫感。
蘇蕓一步跨前,將肋下劇痛難忍、臉色煞白的顧硯舟嚴嚴實實地擋在自己身后。她清瘦的身軀在這一刻仿佛蘊藏著鋼鐵的骨架,指間那把小巧的手術剪在昏黃的燭光下反射出一點凝而不散的寒芒,眼神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亞的凍土,死死鎖住那扇薄薄的、隔絕著未知兇險的木門。
顧硯舟的心跳驟然失序,幾乎要從喉嚨里撞出來!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剛剛被蘇蕓重新包扎過的繃帶。是誰?是老神父有急事?還是…那些如跗骨之蛆的日軍追兵,最終還是循著蛛絲馬跡,嗅到了這最后的避難所?
時間在死寂中艱難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門外那輕微的叩擊聲又響了一次,依舊是那特定的節(jié)奏——兩短一長,間隔清晰。
緊繃如弦的老趙,在聽到這第二次叩擊后,眼底深處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殺意,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極其細微的放松,但警惕之色絲毫未減。他側過身,對著門縫,用一種同樣低沉而特殊的調子,含混地回應了一句:“…夜露重了。”
門外沉寂了一瞬,隨即傳來一個同樣壓得極低、略顯蒼老的聲音:“主的羔羊,需要溫水。”
暗號對上了!
老趙緊繃的肩線終于松弛了一線,他飛快地拔開門閂,將木門拉開一條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
一個穿著黑色舊神父袍、戴著老花鏡的干瘦老者閃身而入,正是之前開門的老神父。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粗陶罐,一進門就迅速反手將門關嚴、插好門閂。昏暗的光線下,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毫無血色,嘴唇微微哆嗦著,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焦灼。
“老趙…不好了!”老神父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氣息急促,“外面…外面來了好多日本兵!把教堂…前后門都堵死了!正挨個房間…搜查!說…說是在追捕白天襲擊皇軍的兇徒…還有…還有搶了重要文件的圖書館逃犯!”他說著,驚懼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角落里那個顯眼的樟木書匣,又落在顧硯舟身上,最后停在顧硯舟肋下滲血的繃帶上,意思不言而喻。
如同冰水兜頭澆下!剛剛升起的一絲僥幸瞬間被碾得粉碎!
“這么快?!”蘇蕓的臉色瞬間變得比顧硯舟還要蒼白,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手術剪,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那個腿部受傷的中年男人更是嚇得渾身篩糠般抖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輕響,眼神里只剩下徹底的絕望。
老趙刀削斧鑿般的臉上肌肉狠狠繃緊,眼神銳利得如同要刺穿墻壁。“多少人?到哪了?”
“前…前院…大門那邊…已經(jīng)搜到唱詩班的位置了…后門也被堵著…有…有十幾個…都帶著槍!”老神父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抱著陶罐的手也在哆嗦,“他們說…要把整個教堂翻過來…連地窖都不放過!我…我借口給你們送水…才…才偷偷溜出來報信…他們很快就會搜到這里了!”
儲物間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粗重壓抑的喘息聲和心臟瘋狂擂鼓的悶響。絕望的陰云,比外面的夜色還要濃重,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前門后門皆被堵死,十幾個荷槍實彈的日軍正在步步緊逼,這小小的儲物間,無異于一個插翅難飛的鐵籠!
顧硯舟靠在冰冷的墻壁上,肋下的劇痛和嗎啡消退后帶來的虛弱感如同潮水般沖擊著他的意識,但神父帶來的消息卻像一桶冰水,讓他混亂的思緒瞬間被一種冰冷的、近乎窒息的恐懼攫住。他下意識地看向那個被他拼死帶出來的書匣——它此刻不再是文明的余燼,而是催命的符咒!他仿佛已經(jīng)聽到皮靴踩踏走廊石板的沉重腳步聲,看到刺刀寒光穿透門縫的瞬間!
“怎么辦…怎么辦啊趙叔…”中年男人帶著哭腔,癱軟在地。
老趙沒有回答,他如同一尊沉默的鐵像,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在狹小的儲物間里急速掃視!堆滿雜物的角落、破損的圣像、腐朽的木箱…最終,他的目光定格在儲物間內側墻壁靠近天花板的一個位置——那里有一個用木板草草封住的、僅容一人爬行的方形洞口!洞口邊緣布滿了厚厚的灰塵和蛛網(wǎng),顯然廢棄已久!
“上面…是哪里?”老趙猛地轉向老神父,語速快得像子彈。
老神父愣了一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茫然,隨即猛地亮了一下:“閣樓!是放舊雜物和…和鐘樓齒輪的閣樓!那里…那里廢棄好多年了!只有一個小天窗通到外面屋頂…但太高太陡了,根本下不去!”
“就那里!”老趙當機立斷,斬釘截鐵,“蘇丫頭,你帶他們先上去!動作快!把痕跡清理干凈!神父,麻煩你留在這里,盡量拖延時間!就說里面堆滿了發(fā)霉的舊物,很久沒人進去過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已經(jīng)如同靈猿般,踩著一個歪倒的木箱,伸手就去撬那封住洞口的腐朽木板!
“那你呢?”蘇蕓急問。
“我斷后!”老趙頭也不回,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總得有人拖住他們!快!沒時間了!”他魁梧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幾塊腐朽的木板在他手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被他硬生生掰開、扯下!
一股更加濃烈的霉味和灰塵氣息從黑黢黢的洞口里涌出。
“走!”蘇蕓沒有絲毫猶豫,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痛楚,但她知道這是唯一的生路!她一把將那個嚇得幾乎癱軟的中年男人拽起來,用力推向洞口:“快!爬上去!別出聲!”同時,她看向顧硯舟:“顧先生!把書匣給我!你先上!”
顧硯舟看著那黑洞洞、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洞口,又看看老趙沉默如山、決意赴死的背影,一股混雜著恐懼、不甘和強烈屈辱的熱流猛地沖上頭頂!他死死抱住懷中的書匣,非但沒有遞給蘇蕓,反而向前一步,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地對著正奮力清理洞口的老趙吼道:“趙叔!給我槍!”
這聲低吼如同驚雷,讓狹小的空間瞬間一靜!
老趙的動作猛地一頓,霍然回頭!銳利如刀的目光第一次帶著毫不掩飾的驚愕和審視,如同實質般刺在顧硯舟蒼白卻因激動而泛起不正常潮紅的臉上!就連正努力推著中年男人往洞口鉆的蘇蕓,也驚愕地停下了動作,難以置信地看向他。
“你?”老趙的聲音如同冰渣摩擦,帶著極度的懷疑,“拿槍?做什么?”
“我…我不想再像只老鼠一樣逃命了!”顧硯舟的胸膛劇烈起伏著,肋下的劇痛似乎被這股灼熱的情緒暫時壓了下去,他死死盯著老趙腰間那支冰冷的“中正式”,眼中燃燒著屈辱的火焰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周館長…不能白死!那些書…不能白燒!我…我受夠了!給我槍!我?guī)湍悖∫黄鹜献∷麄儯∷馈怖瓊€墊背的!”他幾乎是吼出了最后幾個字,聲音嘶啞破裂,帶著一種書生從未有過的、玉石俱焚的狠厲!
蘇蕓的心猛地一揪,看著顧硯舟眼中那近乎偏執(zhí)的瘋狂,急聲道:“顧硯舟!你瘋了!你連站都站不穩(wěn)!槍不是燒火棍!你會害死大家!”
老趙沉默著,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流逝。走廊深處,隱隱約約似乎傳來了皮靴踏地的沉重聲響和日語模糊的呼喝!越來越近!
就在蘇蕓以為老趙會斷然拒絕,甚至可能一掌劈暈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書生時——
“好!”老趙猛地低喝一聲,那聲音短促、果決,如同鐵錘砸釘!他眼中瞬間爆射出的光芒,不再是懷疑,而是一種看到璞玉初露鋒芒的奇異亮光,混合著巨大的風險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期許!
他閃電般從腰間拔出那把沉甸甸的“中正式”步槍,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但他并沒有將槍遞給顧硯舟,而是猛地將槍托重重頓在地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同時,他左手如同鐵鉗般,一把抓住顧硯舟纏著染血繃帶的右手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
“小子!聽清楚了!”老趙的聲音如同滾雷,在顧硯舟耳邊炸響,每一個字都帶著硝煙和鐵銹的味道,“槍,是殺人的家伙!不是給你逞英雄的!想玩命?行!老子給你這個機會!但規(guī)矩只有一條——老子讓你動,你才能動!老子讓你開槍,你才能扣扳機!槍口指天指地,就是不能對著自己人!聽明白沒有?!”
顧硯舟被老趙眼中那近乎實質的殺氣和他手上傳來的恐怖力量震得心神劇顫,手腕劇痛,但他咬碎了牙關,迎上那雙燃燒著鐵與火的眸子,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聲:“明白!”
“好!”老趙猛地松開他的手腕,反手將沉重的“中正式”塞進顧硯舟因緊張和劇痛而微微顫抖的雙手中!“拿穩(wěn)了!死也別撒手!”
冰冷的、沉甸甸的鋼鐵觸感瞬間壓入掌心,帶著一種陌生而致命的金屬腥氣。那槍身似乎還殘留著老趙掌心的滾燙溫度,以及…硝煙和鮮血混合的濃重氣息。顧硯舟從未想過,一支槍會如此沉重,壓得他本就受傷的身體幾乎要跪倒。槍托抵在肩窩的陌生觸感,扳機那冰冷的弧度,無不提醒著他,他手中握著的,不再是古籍書卷,而是收割生命的兇器!
一種混雜著巨大恐懼、強烈不適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被命運推上懸崖的瘋狂戰(zhàn)栗,瞬間席卷了顧硯舟的全身。他下意識地想要握緊,手指卻僵硬得不聽使喚,冰冷的汗珠從額頭滾落,砸在同樣冰冷的槍管上。
“蘇蕓!帶人上去!堵好洞口!”老趙不再看顧硯舟,轉身對著蘇蕓厲聲命令,同時飛快地將自己腰間那支壓滿子彈的駁殼槍也拔了出來,嘩啦一聲頂上火!他魁梧的身軀如同磐石般擋在了儲物間的門口,背對著他們,只留下一個沉默而決絕的、仿佛能扛起整座坍塌天空的背影。
蘇蕓深深地看了顧硯舟和他手中那支沉重得似乎隨時會脫手的步槍一眼,眼中充滿了無法言說的復雜情緒——有擔憂,有憤怒,但最終都化為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她不再猶豫,用盡全身力氣,幾乎是連推帶踹地將那個嚇傻了的中年男人塞進了洞口,自己也緊跟著敏捷地鉆了上去,隨即用盡全力將旁邊堆著的破麻袋和雜物往洞口塞!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
“哐當!嘩啦——!”
就在這時,儲物間門外那狹窄的走廊里,猛地響起一陣粗暴的撞擊聲和雜物被踢翻的刺耳噪音!緊接著,是生硬、暴戾、如同野獸咆哮般的日語怒吼!
“開けろ!この部屋!(開門!這個房間!)”
“早くしろ!(快點!)”
沉重的皮靴猛踹木門的聲音,如同死神的鼓點,狠狠砸在門板上,震得門框簌簌落灰!
老趙猛地回頭,對著剛把洞口勉強堵住、正焦急望下來的蘇蕓和驚惶縮在洞口陰影里的中年男人,還有那個抱著書匣、臉色慘白如鬼的顧硯舟,從牙縫里擠出最后一句命令,聲音低沉得如同地獄的回響:
“無論聽到什么…不許出聲!不許下來!”
話音落下的瞬間——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薄薄的木門在狂暴的力量下,如同紙糊般轟然炸裂!破碎的木屑如同暴雨般四處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