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也納的最后一夜下著細雨。林夏站在公寓窗前，指尖輕輕劃過玻璃上凝結的水珠，在霧氣上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跡，像是某種未完成的五線譜。行李箱敞開著躺在地板上，里面整齊地碼著樂譜和幾件常穿的衣服，最上面放著那本《未完成交響曲（完整版）》的樂譜，燙金的標題在臺燈下泛著溫暖的光，書脊處已經有了明顯的翻閱痕跡。

腕間的信號接收器突然急促地閃爍起來，藍光在昏暗的房間里劃出不安定的軌跡。林夏低頭看去，指示燈正以一種從未有過的頻率跳動著——不是平常穩定的光亮，而是像某種加密的摩斯密碼般忽明忽暗。她剛要去拿手機，屏幕卻先一步亮起，程述發來的視頻邀請在黑暗中閃爍著，來電顯示的照片是他們上次視頻時她偷偷截下的畫面——程述低頭調試機械手時垂落的睫毛。

接通的那一刻，畫面里的程述站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背景是一架被拆解得七零八落的鋼琴，琴弦像暴露的神經一樣散亂地垂落。他的頭發亂糟糟地支棱著，右耳后還別著一支鉛筆，眼睛下方掛著濃重的黑眼圈，白色T恤的領口被汗水浸成深色，上面沾滿了機油和汗漬，右手虎口處貼著的創可貼邊緣已經卷起。

“你看起來像三天沒睡了。“林夏不自覺地皺起眉頭，手指在屏幕上輕輕劃過他憔悴的臉龐輪廓。

程述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在臉上留下一道黑色的油漬：“實際上只有兩天半。“他的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卻掩不住興奮，“看這個。“

鏡頭突然劇烈晃動，然后轉向地面，一個精致的機械裝置正在運轉——那是比之前更加精密的機械手，骨節分明的金屬手指靈活地在空中模擬著彈奏動作，每一個細微的顫動都栩栩如生。當它移動到某個位置時，程述放在一旁的筆記本電腦突然自動播放起《未完成交響曲》的第三樂章，揚聲器里傳出的音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接近真人演奏。

“動作捕捉系統？“林夏湊近屏幕，鼻尖幾乎要碰到冰冷的玻璃。

“不只是這樣。“程述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近，像是把臉貼在了攝像頭上，她能看清他瞳孔里映出的電腦屏幕藍光，“它能感應到九千公里外的特定頻率。“他的睫毛在鏡頭前微微顫動，像是振翅欲飛的蝶。

林夏的呼吸一滯。她抬起手腕，看著接收器與機械手同步閃爍的藍光，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改裝了接收器？“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撫過接收器的表面，那里有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接縫——是程述上次幫她修理時留下的。

“雙向感應。“程述的指尖出現在畫面邊緣，輕輕觸碰著機械手的手指，金屬與皮膚相觸發出細微的聲響，“現在它不僅能接收信號，還能傳遞動作。“他停頓了一下，喉結上下滾動，“就像這樣。“

機械手突然做了一個林夏無比熟悉的動作——小指微微翹起，在落下前有一個幾不可察的停頓，像是猶豫不決的試探。那是她彈琴時特有的習慣性動作，連最嚴厲的老師都糾正不了的毛病，像是刻在肌肉里的印記。

“你連這個都......“

“錄了437次。“程述的聲音里帶著笑意，眼角擠出細小的紋路，“每次你彈到降E大調轉調時都會這樣。“他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機械手的關節處，“就像某種獨特的簽名。“

窗外的雨聲忽然變大，水珠拍打在玻璃上發出細密的聲響，像是無數細小的指尖在敲擊琴鍵。林夏看著屏幕里程述疲憊卻明亮的眼睛，胸口泛起一陣酸澀的溫暖，像是喝下過熱的花茶。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撫上無名指上的戒指，銀質的音符在燈光下微微發亮，戒圈內側刻著的日期已經有些模糊——是他們第一次在唱片店相遇的日子。

“明天幾點的飛機？“程述突然問道，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打著，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忽明忽暗。

“上午十點。“林夏頓了頓，目光掃過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夜色，“如果天氣允許的話。“

程述轉身在電腦上快速調出一組氣象圖：“雨凌晨就會停。“他的聲音突然變得輕柔，像是怕驚擾了什么，“記得帶傘，維也納的清晨會很涼。“他說這話時眼睛沒有看屏幕，而是盯著某個角落，那里掛著一條藍色的圍巾——是林夏上次回國時落在他那里的。

通話結束后，林夏在鋼琴前坐下。手指懸在琴鍵上方，卻遲遲沒有落下。最終她只是輕輕合上琴蓋，指尖撫過光滑的木紋，感受著這些年留下的細微劃痕——有她指甲不小心刮出的白痕，有程述調試時工具留下的刻印，還有無數次開合摩擦出的歲月痕跡。當她起身時，一張便簽從樂譜中滑落，像一片飄落的羽毛——是程述上次來時留下的，上面畫著一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和一行小字：“別擔心，鋼琴會等你回來。“字跡被咖啡漬暈染過，散發著淡淡的苦澀香氣。

收拾到最后，林夏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厚重的相冊。皮質封面已經有些磨損，邊角處露出里面的硬紙板。翻開第一頁，是他們在音樂學院廣場上的合照，照片里的光纖鋼琴正閃爍著極光般的色彩，將他們的側臉映成藍色。往后翻去，每一頁都記錄著這段異國時光的點點滴滴：程述站在那臺八音盒旁專注調試的側臉，鼻尖上沾著一小塊機油；視頻通話時截圖的模糊畫面，像素化的笑容卻比任何高清照片都要真實；甚至還有她偷偷拍下的手機屏幕——程述發來的天氣預報截圖，每次都附著一句手寫的“今日觀測報告“，字跡工整得像是在寫情書。

相冊的最后一頁是空白的，只貼著一張登機牌：維也納-上海，單程。票根邊緣已經有些卷曲，像是被人反復摩挲過。林夏用指尖輕輕撫過上面的航班號，突然發現背面寫著一行小字：“所有的遠行都是為了更好的歸來。“字跡是她自己的，卻已經不記得是什么時候寫下的。

天蒙蒙亮時，雨果然停了。林夏拖著行李箱走過公寓長長的走廊，腳步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像是某種倒計時。電梯門關上的瞬間，她似乎聽到鋼琴房傳來熟悉的旋律，但也許只是清晨的風穿過未關嚴的窗戶，撩動了某根松動的琴弦。

機場的人流穿梭不息，各種語言的廣播聲交織成嘈雜的背景音。辦理登機手續時，地勤人員看了看她的護照，又看了看她無名指上的戒指，微笑著說：“回家的感覺真好，不是嗎？“

林夏怔了怔，低頭看著戒指上那兩個小小的音符——降E和C，在晨光中閃閃發亮：“是啊，回家。“這個詞從舌尖滾落，帶著意想不到的分量。

飛機起飛時，她透過舷窗看著維也納漸漸變小，最終被云層吞沒。腕間的接收器依然閃爍著，規律的藍光像是一種無聲的陪伴。空姐送來耳機，林夏戴上后才發現播放列表的第一首就是《未完成交響曲》——程述補寫的版本，封面是他們兩個的名字并排而立，用金色的字體印在深藍背景上，像是夜空中的雙子星。

當音樂進行到第三樂章時，她突然注意到一個從未聽過的細節：在弦樂的背景音里，隱約能聽到筆尖在紙上書寫的沙沙聲，還有極輕的、規律的呼吸聲。那是程述創作時的聲音，被他偷偷錄下來，編織進了交響曲的最深處，像是某種隱秘的告白。最動人的是結尾處，當所有樂器都歸于寂靜后，有一段幾乎聽不見的鋼琴獨奏——是她第一次彈奏這個樂章時即興加入的裝飾音，被程述小心翼翼地保留了下來。

十二小時的航程中，林夏時睡時醒。每次睜開眼，都能看到腕間的藍光穩定地閃爍著，像一顆永不熄滅的星辰。當飛機開始下降時，她整理了一下頭發，突然摸到耳后別著的東西——是那枚已經很久不用的音符發卡，她今早下意識別上的，金屬邊緣已經有些氧化，但形狀依然清晰可辨。

取行李時，林夏的心臟開始不受控制地狂跳，像是要沖破胸腔。她推著行李車穿過人群，目光掃過每一個接機的人。就在她快要放棄時，視線突然被大廳角落的一臺鋼琴吸引——那是機場常見的公共鋼琴，此刻琴前坐著一個人，背對著她，肩膀的線條無比熟悉，后頸處有一小塊曬傷的痕跡，是上次在天文臺調試設備時留下的。

當《未完成交響曲》的旋律響起時，林夏的行李箱哐當一聲倒在地上。彈琴的人轉過身，程述的眼睛在機場明亮的燈光下像是盛滿了星光，眼下的青黑更加明顯，但笑容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他的襯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腕上戴著一個改裝過的手表，表盤上跳動著與她腕間同步的藍光，表面刻著一行小字：“9267km→0“。

林夏站在原地，看著程述向她走來。他的步伐很穩，卻在離她還有三步遠時突然停住，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盒子表面刻著精細的木紋，和他們第一次在唱片店相遇時，那個裝黑膠唱片的盒子一模一樣。

“我本來想等回去再給你的。“程述的聲音有些顫抖，手指在盒子上留下潮濕的指印，“但我覺得，有些事不需要等待。“

盒子里是一枚銀質的音符胸針，與林夏無名指上的戒指正好是一對。程述小心翼翼地把它別在她的衣領上，指尖不經意地擦過她的鎖骨，留下一陣戰栗。胸針背面刻著一行日期——是明天的日子，后面跟著一個問號。

“歡迎回家。“他說，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

林夏抬起手，撫過程述眼下的青黑，指腹感受到他皮膚的溫度和細微的顫抖：“你果然沒睡覺。“

“睡不著。“程述握住她的手，指腹輕輕摩挲著她指尖的繭，那里有常年練琴留下的硬繭，也有最近因為焦慮而咬出的傷痕，“我在想第三樂章還缺些什么。“

“缺什么？“林夏輕聲問，呼吸拂過程述的嘴唇。

程述沒有回答，只是低頭吻住了她。機場的廣播聲、人群的嘈雜聲都遠去了，只剩下兩顆瘋狂跳動的心臟，和腕間同步閃爍的藍光。當分開時，程述的額頭抵著她的，呼吸交織在一起：“缺這個。“

回程的車上，程述從后座拿出一個保溫杯：“喝點水。“林夏接過杯子，熟悉的櫻花香氣撲面而來，杯壁上凝結的水珠滾落到她手心里。

“你還留著這個杯子？“

“不僅留著，“程述轉動杯底，露出一個小小的顯示屏，上面跳動著維也納的實時天氣和溫度，“我還升級了一下。“他按下杯蓋上的一個隱藏按鈕，杯身突然投影出一段視頻——是林夏在維也納公寓的鋼琴，此刻正沐浴在晨光中，琴鍵上落著一片粉白的櫻花花瓣。

林夏看著杯壁上漸漸浮現的水珠——維也納又開始下雨了。而此刻車窗外，上海的陽光正毫無保留地傾瀉而下，照亮了程述的側臉，也照亮了他們交握的手，和那兩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音符。車載音響正播放著《未完成交響曲》的第四樂章，那是程述昨晚連夜完成的，旋律里加入了機械手運轉的細微聲響，還有接收器的電子脈沖聲，奇妙地融合成一種未來與古典交織的美感。

“對了，“程述突然說，從口袋里掏出一個U盤，“有樣東西要給你看。“

他插進車載音響，播放了一段視頻。畫面里是那臺機械手，正在演奏一首全新的曲子。旋律簡單卻動人，像是《未完成交響曲》的回聲，又像是全新的開始。最特別的是，當機械手彈到某個樂句時，畫面角落里的另一臺設備突然亮起藍光——那是放在林夏維也納公寓里的接收器，隔著九千公里完成了這次合奏。

“這是......“

“第四樂章。“程述的眼里盛滿笑意，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打著節拍，“我給它取名《反復記號》——因為最好的旋律，值得一遍又一遍地重復。“他轉頭看向林夏，“就像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