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葬禮與覺醒
- 旱海之子
- 史峻宇
- 2463字
- 2025-06-19 19:36:52
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壓下,濕冷的土腥氣混雜著廉價花圈甜膩到發(fā)齁的劣質香氣,凝固在送葬人群的頭頂。海子穿著借來的、大了不止一號的黑色舊西服,袖口磨損,散發(fā)著樟腦和陌生汗味,像一具不合身的木偶,杵在新掘的土坑邊緣,坑里散發(fā)著陰冷的潮氣。
繩索吱呀作響,那口薄得近乎寒酸的木棺,被緩緩放入坑底。
“咚?!?
一聲悶響,不大,卻像塊冰冷的鐵,狠狠砸在早已麻木的心口上。程式化的哭泣聲嗡嗡作響,如同背景噪音。
海子的目光掠過那些模糊的淚臉,掠過稍遠處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的父親——不知那聳動是哀悼亡妻,哀悼失控的生活,還是劣質酒精的余波。父親的沉默,比任何哭嚎都更讓海子感到一種蝕骨的冷。他的視線,最終死死釘在棺蓋上濺落的幾?;鞚崮帱c上。
就在那一刻,某種冰冷的東西在他心底破土而出。不是悲傷的洪流,而是一種絕對的、令人靈魂凍結的“確認”。像一把寒鐵鑰匙,“咔噠”一聲,打開了塵封的閘門。
所有人,無論愛恨,終將被裝進盒子,埋入冰冷的土中,然后…被遺忘,母親如此,父親如此,學校里那些嘲笑他的面孔如此,甚至…他自己。
那個在貧窮和暴力夾縫中瑟瑟發(fā)抖、在母親羽翼下尋求溫暖的“海子”,仿佛也隨著棺木,一同葬入了這濕冷的泥土。
葬禮的喧囂已然散盡,留下滿地狼藉的紙錢和死寂?;氐侥莻€只剩下暴戾父親和巨大空虛的“家”,一種異樣的平靜籠罩了海子。不是解脫,而是徹底的抽離。
海子看著父親暴躁地踢翻凳子,咒罵著找不到的打火機:“該死的!什么都跟老子作對!”咒罵聲在空曠的屋里空洞地回響。
在看鏡子里自己蒼白的臉,套在寬大喪服里,瘦小得可憐。
他看向窗外灰暗天空下螻蟻般奔忙的行人。
“海子?”一個帶著小心試探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是鄰居李嬸,一個同樣被生活磋磨得粗糙但心腸不壞的中年女人。她手里端著一碗還冒著熱氣的白粥,帶了他最愛吃的菜。
“一天沒吃東西了吧?快,趁熱吃點?!?
海子沒動,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
李嬸嘆了口氣,把粥放在瘸腿的桌上,碗底和桌面碰撞發(fā)出輕響。
“唉…你媽…苦了一輩子啊。走了…也是解脫?!?
她頓了頓,看著海子毫無反應的臉,聲音壓得更低,你爸…剛才翻你媽留下的那個舊匣子了…在找啥呢?那眼神…嘖。”她搖搖頭,沒再說下去,但那未盡之語像根刺。
父親這時從里屋晃了出來,眼珠渾濁,帶著宿醉未醒的戾氣。他瞥見桌上的粥,又看看李嬸,鼻腔里哼了一聲:“多管閑事。”
李嬸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和畏懼,但沒退縮:“林哥,孩子還小,得吃飯…”
父親忽視了李嬸,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目光卻像禿鷲一樣掃過海子,“你媽…走前跟你說啥了沒?錢…藏哪兒了?她那點錢呢?”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赤裸的、毫不掩飾的貪婪。
海子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緩緩轉過頭,第一次正眼看向父親,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有一片冰冷的、審視的虛無。
“沒有。”他的聲音平得像結了冰的湖面,沒有任何起伏,“媽沒說錢?!彼逦赜浀媚赣H彌留之際,枯瘦的手死死攥著他的手,渾濁的眼睛里是巨大的恐懼和不舍,干裂的嘴唇囁嚅著,卻只反復吐出模糊的“海子…活下去…”,直到徹底沉寂,錢?她最后想的,只有他。
“放屁!”父親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提高音量,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阿珍嬸臉上,“她肯定藏了!給這小白眼狼了!是不是?!”他兇狠地瞪著海子,拳頭下意識地攥緊。
李珍嬸嚇得后退一步,慌忙擺手:“林哥!林哥你消消氣!孩子剛沒了媽…”
她看向海子,眼神帶著憐憫和一絲焦急,“海子,你好好想想…你媽有沒有交代過啥?別惹你爸生氣…”
海子看著父親因貪婪和酒精扭曲的臉,再看看李嬸那混雜著同情和自保的眼神。一個冰冷的聲音在他意識的冰原深處響起:
意義呢?
母親勞碌隱忍一生,意義何在?化為塵土。
父親此刻的發(fā)泄與貪婪,意義何在?徒增痛苦。
阿珍嬸的這點施舍和勸解,意義何在?杯水車薪。
沒有答案。只有令人窒息的虛無。
在這片虛無中,那個堅硬冰冷的內核開始凝結。它剔除了所有脆弱。它不再尋求認可、理解或溫情。它只抓住唯一確認的真實——“我”的存在本身,以及“我”對這存在的感知。
既然所有人最終都會離去,化為烏有…
那個冰冷的內核低語著,帶著金屬的質感。
那么,除了這個感知著的‘我’,其余一切——父親、阿珍嬸、學校、同學、老師、甚至這具會疼痛的軀殼——都不過是身外之物,是舞臺上的布景,是注定要剝離的、毫無價值的幻影
一種近乎殘酷的自我主義,如同堅冰,凍結了脆弱的情感支流。保護那個核心的、感知著痛苦的“我”,成了唯一存在的目的和法則。無所謂傷害,無所謂羞辱。
他看著父親因憤怒而漲紅的臉,忽然覺得那像一張可笑的、扭曲的面具。他平靜地開口,聲音依舊沒有任何波瀾,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爸,媽的錢,我不知道。你翻遍這屋子,也找不到。”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碗白粥,“李嬸,粥…謝謝。您回吧?!?
李嬸被他平靜得近乎詭異的態(tài)度震住了,又看看暴怒邊緣的父親,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再說什么,嘆了口氣,匆匆離開了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父親被海子那過于平靜的眼神看得心里發(fā)毛,那眼神不像在看父親,倒像在看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件。他惱羞成怒,卻又一時不知如何發(fā)作,只能狠狠啐了一口:“小兔崽子!跟你那死鬼媽一樣,都是討債的!”罵罵咧咧地轉身又鉆進了里屋,繼續(xù)翻找那根本不存在的“錢”。
海子走到桌邊,看著那碗冒著微弱熱氣的白粥。粥很稀,菜葉蔫黃。他端起來,沒有立刻喝。窗外,鉛灰色的天空下,螻蟻般的人群依舊奔忙。
他站在那里,像風暴過后的廢墟中心。那個冰冷、堅硬的內核——“我”的存在——是這荒蕪世界里,唯一確認的、不可剝奪的“真實”。
他低頭,看著粥碗里自己模糊的倒影。一個念頭,如同冰層下悄然游動的魚,冰冷而清晰:
活下去,不是為母親,不是為任何人,甚至不是為了希望。只是為了這個正在感知著痛苦、虛無和荒誕的——“我”。至于怎么活?那些“身外之物”…或許,也可以成為工具?
他端起碗,將溫熱的、寡淡的粥,一口一口,沉默地喝了下去。胃里傳來一點虛假的暖意,但他知道,真正的火種,是那冰核深處,只為“我”而燃燒的、冰冷的意志。父親翻箱倒柜的噪音從里屋傳來,刺耳而遙遠,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壁,但他已然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