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天開始，玖玖的作息時間改變了。

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教皇廳冰冷的黑曜石地磚上，便響起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

“師匠早！”

玖玖頂著一頭睡得亂糟糟、還翹著幾根呆毛的白發，像只撲棱的小鳥，精準地撞開了內庭的門縫，探進半個身子。寬大的圣女袍松垮地裹著她，衣襟甚至有些歪斜。

正埋首于堆積如山公文中的比比東聞聲抬頭，金眸中掠過一絲貨真價實的錯愕。窗外的晨曦，堪堪擦過教皇冠冕的邊緣。

“……”比比東停下筆，看著弟子臉上那點不知是凍出來還是跑出來的紅暈，以及那努力睜大的、帶著明顯困意的異色瞳，最終只是輕輕哼了一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沒睡醒就回去接著睡。”

“嘿嘿，醒了醒了！”玖玖笑嘻嘻地關上門，轉身就跑。她的清晨修行，現在才開始。

教皇廳到奇絨花圃的漫長路途，成了玖玖的磨刀石。

厚重的圣女袍不再是身份的象征，而是沉重的負擔。

她刻意收斂了魂力，讓每一寸筋骨都真切地感受布料的重壓和清晨的寒意。

腳步踏在石板上，發出沉悶的回響，呼吸在冷冽空氣中凝成白霧。汗水很快浸濕了額發，但她咬著牙，只盯著遙遠的花圃方向。時間，在奔跑中被壓縮、追趕。

奇絨花圃深處，陰影仿佛有了生命。

鬼魅的身影幾乎與搖曳的花影融為一體，只有那雙深邃的眼睛，如同幽潭般注視著場中的玖玖。

少女纖細的手腕輕抖，一道黑與紫交織的鎖鏈無聲無息地從袖中射出，沒入一叢最濃密的陰影，旋即又詭異地從花圃另一側鉆出，精準地纏上一根石柱。

“很好。”鬼魅的聲音帶著奇異的回響，“摒棄魂力驅動，只憑意志引動環境中的黑暗…你做得比我想象的快。”

他的目光落在鏈刃消失的地方，“多爾卡（Dolkar）…如此極致的黑暗竟如臂使指，毫無反噬…怪事。它的穩定，絕非無因。

玖玖，試著去感知，除了這深邃的暗，你體內是否還有別的什么。我懷疑有某種力量在制衡它。”

玖玖喘息著收回鎖鏈，感受著鏈身冰涼滑膩的觸感，若有所思。黑暗中，似乎真有一絲極微弱、難以捕捉的暖意流淌？她閉目凝神，嘗試去觸碰那若有若無的平衡點。

………

花圃另一側，彌漫著濃郁的藥草苦香。

巨大的木桶里，墨綠色的藥汁翻騰著氣泡。玖玖整個人浸在里面，只露出肩膀和腦袋，白皙的皮膚被燙得泛紅。月關捏著銀針，小心翼翼地刺破她的指尖，擠出幾滴鮮紅的血珠，滴入一個水晶小瓶。血液落入瓶底，竟沒有立刻散開，反而凝成幾顆圓潤的紅珠。

“嘖，奇了。”月關捻著那幾顆血珠，對著光仔細觀察，“一株三百年的玉髓蘭，尋常魂尊喝下去魂力都得激蕩一陣，你這血倒好，混進去連個漣漪都看不見！乖，再給點，讓老頭子我好好琢磨琢磨。”他收起瓶子，又往藥桶里撒了一把金粉似的粉末，藥液瞬間翻騰得更劇烈了，“泡足時辰！完事了去靶場練練你那鏈勾的準頭，別光會逃命！”

午后，陽光曬暖了外城區的青石板。

玖玖褪去了華服，換上一身簡單的棉布衣裙，像一滴水融入了市井的河流。

街角巷尾，一塊塊新制的木牌被釘在墻上，上面貼滿了寫著各種求助的紙條：尋貓、修屋、求購草藥、幫工……偶爾有人上前，仔細地撕下一張，對著木牌旁戴著袖標的管理員點點頭，便步履匆匆地去完成承諾。

一個婦人正拉著管理員的手千恩萬謝，似乎是屋頂漏雨的問題解決了。

玖玖看著，嘴角彎起一絲滿足的弧度。

從最初東城區的孤零零一塊，到現在星羅棋布般的十七塊木牌，八條大街道，八位由她親自挑選和簡單培訓的街道管理員……這個小小的互助網絡，正艱難而頑強地生長著，像藤蔓一樣纏繞住生活的不易，試圖分擔它的重量。

………

武魂殿分殿的檔案室里，塵封的卷宗被一頁頁翻開。

玖玖埋首于成堆的記錄中，指尖劃過一行行關于低階魂師的名字、年齡、住址、魂力等級和領取補貼的記錄。

她看得仔細，記得認真。窗外光影流轉，從午后到黃昏。

一年光陰，在汗水、藥香、墨跡和市井煙火中悄然流逝。

冬日的初雪零星飄落時，兩份文件靜靜躺在教皇比比東那張寬大冰冷的辦公桌上。

第一份：《關于成立低微天賦魂師定向培養機構與生產向武魂研究院草案》

針對培養目標：先天存在魂力，且魂力等級小于1.5級的‘天賦低微’魂師群體。

培養方向：生產類魂師（匠魂師）

備注*詳細內容參考附件：《獨立于戰魂師以外的魂師群體———匠魂師及其專有晉升類型的構想》

額外提議：與帝國方商討，調整魂師補貼政策，增加魂師，大魂師補貼年齡限制（建議補貼發放年齡調整到20至25周歲，晉級后，超齡后均不予無償發放補貼）。

第二份：《武魂殿圣女玖玖履職精進紀要（魂師歷2632）》

簡潔的條目勾勒出她的軌跡：

魂力：晉階39級（被劃掉）40級，需獲取第四魂環。

能力：黑暗之力（多爾卡）掌控初成；自創魂技“織影術”初具雛形；（插入符號）40突破后發現疑似與多爾卡對立的平衡屬性，暫定名稱“托亞靈”。

體質：血液特性研究（月關主理，編號99-2632）持續。

履職：外城區互助網絡初立（8街道，17木牌，8管理員）；低階魂師生存狀態普查（武魂城及周邊區域）初步完成；提出《魂師總類別分化理論》《基于先天魂力等級的魂師分流計劃》等文件。

備注*重要文件「長老院，供奉院印章」《基于武魂殿各級分殿為前提構想的物流與情報網絡與可行性分析》———建議，允許試點。

比比東修長的手指劃過冰涼的紙張，最終停留在“天斗帝國”那幾個字上。指尖微微一頓。窗外的雪花無聲地落在巨大的彩繪琉璃窗上，模糊了天使雕像的輪廓。她的目光沉靜如水，深處卻仿佛有冰川在緩緩移動。

天斗…

那個讓她心緒翻涌的名字，終究還是被她的弟子，以這種不容回避的方式，推到了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