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時節,窗外細雨如紗,織開了這遠山近樓的煙幕。
幾絲輕雨,微微模糊了紙上的字。雨也沾濕了桌上的毛筆,和毛筆主人的手背。
一位面容蒼白,身形消瘦的男子跪坐在樓上,窗戶敞開,面朝青山連綿。
“咳咳……咳,她,還是沒來嗎……”男子低聲喃喃道,用手撫了撫胸口,抬起那仿若軟玉般的眸子,是極好看的。只可惜,染了些病色。
男子凝望著雨幕下的青翠諸山和樓下的侍衛,一動不動地望著。
良久,男子一直挺著的背脊仿佛突然間垮了似的,彎下去了半截。咳嗽聲也愈來愈大聲,本蒼白如雪的紙上多了些紅。那些細小的紅在白紙黑字間顯得尤為扎眼,看著血漬,男子無聲地嘆了口氣。
“今天,也在等茶糜嗎?”出現在男子身邊一言不發的一位藍衣女子開口問道。她提著紙燈,眺望遠方。清冷的月光映照在她的臉上,顯露出一種難以言表的氣質。
“在來到錯雨樓前,我也喜歡眺望遠方,不過現在我不再是我,也沒了這興致?!彼{衣女子繼續道。
“嗯……”男子應了一聲便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伏在桌前,低眉看著桌上的詩。
“雨映樓空空,人去不再留。
相見難更難,別時愁復愁?!?
藍衣女子念道,眉頭不由得一皺。城主因情生病,若不及時解開這心結,怕是無力回天了。
“城主,莫要等了,情深不是獨守空樓,而是學會放手?!彼{衣女子頓了頓,繼續道,“蘭妤自知,不該插手這樁私事,但鎮樓需要消耗大量‘業’來免受煞氣侵蝕,您的狀態已經難以繼續催動業力了……”說罷,蘭妤放下紙燈,跪坐在男子身旁。
“請您分清主次緩急!社稷在先,切勿受私情影響啊!”一語之中,竟帶著幾分哀求。
“不必再說了,蘭妤,我自有分寸?!蹦凶拥拖铝祟^,眉頭又緊了幾分。
“孟寧暇,茶糜她不會再回來了……放手吧,算我求你了?!碧m妤嘆了口氣,起身欲離開房間。
“所以我才無法停止思念,異鄉難相見,但我們的相思日日糾纏?!泵蠈幭緵]有理會蘭妤的勸說,反而緩緩起身,走向閣樓欄桿處。
“城主,淋雨易得風寒,請照顧好自己?!碧m妤走上前拉住孟寧暇的衣袖,卻被他輕輕掙開了。
“茶糜前月才傳信與我,信上說,她要出嫁了?!币徽Z末了,霎時間樓上一片寂靜。唯有茫茫大雨滂沱而至,沙沙作響。
一片白幕中,蘭妤只看見城主的消瘦背影。他默默注視著,注視著顧州城的方向,那思切之人所在的位置。
“城主……”蘭妤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愣了一下,隨后走到孟寧暇身旁,與他一同眺望。蘭妤心想:情字一字易,情結萬般難,這可叫城主如何是好?
孟寧暇開口道:“我早已知曉我和她的結局,這是天命,不可抗拒。可人就是喜歡挑戰命運,心存僥幸,終了,只換來遍體鱗傷,秋水干涸?!彼p輕地倚靠在廊柱上,半身青絲濡濕地黏在衣側,而他似乎渾然不覺。
蘭妤問道:“可為什么是您?為什么遭受此人間酷刑的是您而不是我?您日思夜想只換來遍體鱗傷,為伊憔悴卻無人在意,這值得嗎?”蘭妤不由得泛紅了雙眼,但礙于身份,她只是輕輕拭去了幾近決堤的淚水。雨絲在她的臉上流淌,像淚,也像水。
大雨,替她哭了一場。
許是察覺到了什么,孟寧暇忽然回首看了看她,眼里滿是無奈和凄涼。他開口安撫道:“無需多慮,下一任鎮閣人選已經確定下來了,他一定可以接管好錯雨樓。”
蘭妤欲言又止,孟寧暇繼續道:“不必為我辯解,蘭妤,我知道自己因情結未能盡城主的職責,但是他一定可以,他曾是異國皇族,能力出眾,若不是那場變故,他或許不必流亡于此?!?
“城主,他是異鄉人,我可從未聽過有那位異鄉人可以成為城主,還是這黃州城的城主!”蘭妤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況且圣上同意了嗎?我可沒看見過圣旨?!?
面對異常激動的蘭妤,孟寧暇難得笑了笑,道:“異鄉人?蘭妤,別忘了,你不也是嗎?君殷為人寬厚博愛,通情達理,我認為他才更適合這個位子。”
孟寧暇又神色一沉,又道:“至于皇城,蘭妤,你有所不知,現在都皇城暗流涌動,圣上也自身難保,哪里還管得了我們?”他啞聲笑了笑,望向黃州城——燈火通明,宛如白晝。
可孟寧暇的眼神卻晦暗不清,像渾濁的死水。他喃喃自語:“算了,還是沒有辦法……只能……”他停止了沉思,不再說話。
二人不再言語,靜靜地賞雨,享受著難得的恬靜。
半晌,許是乏了身子,許是心乏了,孟寧暇在蘭妤的攙扶下,回到案幾前,伏案提筆,蘭妤則替他照明。
他掃弄著筆墨,似是排解愁緒,又似擔心時間緊迫,筆末,白紙上多了幅畫。
兩星期后,新一任鎮閣君殷繼任。
而孟寧暇則與蘭妤一同不知去處,消失在江湖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