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趙小飛,兩輛電動車,停在馬路對面,像兩個準備搞事的狗仔,鬼鬼祟祟地盯著那棟爬滿了爬山虎的舊樓。
夕陽的余暉給這棟樓鍍上了一層陳舊的金色,像一張褪色的老照片。五樓那個亮著光的窗口,就是我們這張“藏寶圖”上,用紅叉標記出的終點。
“現在怎么辦?”趙小飛壓低了聲音,語氣里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興奮,“直接沖上去,跟他說‘同志,我們是朝陽群眾,請你配合調查’?”
“你瘋了?”我白了她一眼,“他要是不開門,你準備破門而入?還是說,你想表演一個蜘蛛俠,從外墻爬上去?”
“那你說怎么辦?”她反問,“總不能就這么干瞅著吧?天都快黑了。”
她說得對。我不能光憑“感覺”,就判斷這棟樓里有事。我們需要接觸,需要證據。
我沉思了片刻,做出了一個決定。
“你在這兒等我,幫我把風。”我拿出手機,“我需要一點‘技術支持’。”
我撥通了陳默的電話。為了方便聯絡,我們昨天已經交換了私人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那頭傳來陳默有些沙啞的聲音,還伴隨著噼里啪啦的鍵盤敲擊聲:“喂?”
“是我,林溪。”我開門見山,“我們找到一個‘窩’。城西舊工業區,臨江路117號,就是那棟最高的居民樓。五樓,中間那戶。你能不能幫我查查,這個地址的具體信息?”
“稍等。”陳默言簡意賅。
電話那頭,鍵盤敲擊聲變得更加密集和急促。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正坐在電腦前,十指如飛的模樣。趙小飛湊過來,一臉好奇地聽著。
大概過了五分鐘,我的手機“叮”地一聲,收到一條陳默發來的短信。
“住戶:王雷,男,24歲。六個月前失業,此前為游戲原畫師。‘心饗’APP重度用戶,會員等級LV5。過去87天,點餐記錄全部為高熱量快餐,消費時段集中在深夜。根據我從‘心饗’后臺拖出來的原始數據分析,此人的‘情緒波動指數’極高,但最近一周,所有數據顯示為……深度‘麻木’。”
短信的最后,還有一句:“此人極不穩定,務必小心。”
看完短信,我和趙小飛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一絲凝重。
“王雷……”趙小飛咂了咂嘴,“失業,天天吃垃圾食品,情緒麻木。這不就是當代‘廢宅’的標配嗎?聽起來,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
“不,”我搖搖頭,眼神再次望向那個窗口,“正常人的情緒,就算再壓抑,也像湖水,總有波瀾。而他,像一潭死水,還是被抽干了水、只剩下淤泥的死水。這不正常。”
“那我們更不能硬闖了,”趙小飛說,“這種人,心理防線很脆弱,你一刺激,說不定就出事了。”
我們倆陷入了沉默。
一個不愿與外界接觸的“廢宅”,我們要怎么才能“合理”地敲開他的門,還不引起他的警惕?
我看著自己身上這件藍色的沖鋒衣,忽然,靈光一閃。
“有了。”我說。
趙小飛看向我。
“我們有最好的身份掩護。”我沖她一笑,“我們是外賣員啊。”
半小時后,我手里拎著一份散發著誘人香氣的、豪華版的至尊披薩,站在了臨江路117號,五樓那扇緊閉的、漆皮剝落的木門前。
這披薩,是我和趙小飛自掏腰包,在附近一家披薩店買的。
我們的計劃,堪稱“特洛伊木馬”的現代外賣版。
我們用一個新手機號,在另一家外賣平臺,點了一份披薩,地址,就填這里。但收件人的名字,我們故意寫錯了一個字,叫“王偉”。
這樣,我就可以用“送錯餐,核對信息”這個天衣無縫的理由,去敲開他的門。
趙小飛則在樓下,假裝等餐,實則放哨。
我站在門前,調整著自己的呼吸。隨著距離的拉近,那股子黏稠、油膩的“麻木”味,越來越清晰。它像濕氣,無孔不入地,滲入我的皮膚,讓我感覺渾身都不舒服。
我抬起手,敲了敲門。
“咚,咚,咚。”
里面沒有任何回應。
我又敲了敲,加重了力道。
過了大概半分鐘,門后,才傳來一陣拖沓的、有氣無力的腳步聲。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道縫。
一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從門縫里探了出來。頭發油膩地貼在額前,眼窩深陷,一雙眼睛,像蒙了層灰的玻璃珠,空洞地看著我。
他就是王雷。
“你好,請問是王偉先生嗎?”我露出一個職業化的、八顆牙齒的標準微笑,“您點的至尊披薩到了。”
他呆滯的目光,從我的臉上,緩緩移到我手里的披薩盒上。他搖了搖頭,聲音像是生了銹:“……不是,你找錯了。”
說完,他就要關門。
“哎,等等!”我趕緊用腳卡住門縫,“地址是這里沒錯啊,臨江路117號502。您能再確認一下嗎?是不是您家人幫您點的?”
他似乎懶得跟我多費口舌,只是不耐煩地又重復了一遍:“不是,我沒點。”
我從他開著的門縫里,看到了屋內的景象。一片狼藉,地上堆滿了快餐盒和飲料瓶,唯一的光源,來自一臺亮著的電腦屏幕,上面似乎是“心饗”APP的界面。
而我,也終于近距離地,“品嘗”到了他此刻的情緒。
那是……一片混沌。像一碗被反復加熱、已經糊掉的粥。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被煮成了一鍋漿糊,分不清彼此,也嘗不出任何味道。只有一種,名為“無所謂”的、油脂凝固般的厚重感。
對一切,都無所謂。
我的心,猛地一沉。
這個人,比我想象的還要嚴重。他的精神,已經快要被這鍋“漿糊”給徹底淹沒了。
眼看著他又要關門,我心里那個穿袈裟的小人兒,急得直跳腳。
電光火石之間,我想起了李婆婆的話,也想起了我為陳默做過的事。
我決定,再冒一次險。
“這樣啊,”我故作苦惱地說,“那可能是平臺系統出錯了。哎,這披薩也退不回去了。要不……大哥,就送給你吃了吧?反正也付過錢了,扔了也浪費。”
我一邊說,一邊將手里的披薩盒,往前遞了過去。
而在遞過去的那一瞬間,我集中了我所有的精神。
我不再去“品嘗”,而是學著李婆婆教我的那樣,去“給予”。
我無法給予他“快樂”,那太奢侈,也太虛假了。我甚至無法給予他“溫暖”,因為我自己也沒有多少。
我只能,從我貧瘠的情感庫存里,調動起了一絲最基本、最原始的、屬于生物本能的東西。
——好奇。
我將這絲“好奇”,像一滴水,悄悄地,注入了那個溫熱的披薩盒里。
王雷本想拒絕,但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個披薩盒上。
他那雙死灰般的眼睛,第一次,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波動。
像平靜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顆小石子。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過了那個盒子。
就在他的指尖,碰到披薩盒的那一刻。
他整個人,都像是被電了一下,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他臉上的麻木,裂開了一道更明顯的縫隙。一絲“困惑”,一絲“驚訝”,一絲真正的“好奇”,浮現在他的臉上。
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披薩,又抬起頭,第一次,真正地,“看”向了我。
我成功了!
我心里一陣狂喜。
然而,就在這一刻!
我口袋里的手機,和樓下趙小飛的手機,同時,發出了尖銳的、急促的警報聲!
“嗡——嗡——嗡——”
不是電話,也不是短信。
是我們的騎手APP,發出的最高級別的“系統警報”!
屏幕上,一行紅色的、加粗的字體,刺痛了我的眼睛:
“系統警告:您所在區域監測到惡意刷單及數據異常行為。請所有騎手立刻停止接單,原地待命!”
緊接著,陳默的短信也來了,只有一句話,七個字,每一個字都帶著驚心動魄的涼意:
“快跑!你們被監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