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說完那句“有意思了”之后,緊接著,一股巨大的、能將人瞬間凍成冰雕的寒意,就從我的尾椎骨一路竄上了天靈蓋。
有意思?
有意思個屁。
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在懸崖邊上反復橫跳、還覺得自己舞姿特別優美的土撥鼠,直到腳下的石頭“咔嚓”一聲裂開,我才驚覺,我離粉身碎骨,只有一步之遙。
腎上腺素的效力,像退潮一樣,從我身體里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后怕。剛才那點因為憤怒而燃起的豪情壯志,瞬間就被澆了個透心涼。
“跑啊!還愣著干嘛!”趙小飛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她的聲音都在發顫,但行動力卻比我這個腦子還在宕機的人快了一百倍,“這個鬼地方不能待了!再待下去,我怕待會兒來的就不是外賣平臺的警告,是警察了!”
“往哪兒跑?”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像一團被扯亂的棉花,“回家?回你家?”
“你瘋了!”電話那頭的陳默,聲音急得都破了音,像被人踩了脖子的公鴨,“你們的家,現在就是全世界最危險的地方!你們的手機,立刻關機!不,直接把SIM卡拔出來,掰斷,扔掉!扔進下水道里!扔得越遠越好!”
陳默的每一句話,都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我的神經上。
家,最危險的地方。
這個認知,比剛才意識到自己被AI監控了還要讓我感到恐懼。家,那個我賴以生存的、唯一的“罐頭房”,那個我用來隔絕全世界情緒噪音的“安全屋”,已經不再安全了。它變成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盒子,顧遠和他的AI,可以隨時隨地,欣賞著我在里面的一舉一動。
“扔了卡怎么聯系?”趙小飛吼道,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我能感覺到,她那股子平日里的潑辣和天不怕地不怕,已經被這超出理解范圍的恐怖事件,給徹底擊碎了。
“聽我說!”陳默的聲音,像一根冰冷的、卻無比堅固的定海神針,強行穩住了我們倆已經快要潰散的心神,“你們現在,立刻去‘賽格’電子市場。找一個沒人的公共廁所,把卡處理掉。然后,去市場東門那個賣二手手機的胖子那里,用現金,買兩臺最便宜的、只能打電話發短信的老人機,再隨便買兩張不記名的電話卡?!?
他的指令清晰、冷靜,不帶一絲多余的情緒。在這種極端的狀況下,反而給了我們一種莫名的信賴感。
“到了之后,什么都不要做,等我的消息。”
“還有,”他補充道,“從現在起,不要相信任何一個攝像頭,不要在任何一個有網絡的地方久留。你們必須把自己當成真正的‘幽靈’?!?
掛了電話,我和趙小飛對視了一眼。我從她那雙總是亮晶晶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東西——茫然。
我們,兩個生活在城市最底層的外賣騎手,突然之間,就被迫要上演一出專業級別的諜戰大戲。這感覺,荒誕得像一場噩夢。
“走?!蔽覇≈ぷ?,對她說。
我們沒有再多說一個字,發動了我們僅有的交通工具,像兩條被獵犬追趕的喪家之犬,朝著那片混亂的、充滿了煙火氣和犯罪氣息的電子市場,全速前進。
一路上,我感覺整個世界都變了。
每一個路口的監控探頭,都像一只只閃著紅光的、冰冷的眼睛,在對我進行掃描和定位。每一輛從我身邊經過的、車窗緊閉的汽車,里面似乎都坐著“心饗”的“清道夫”。甚至連路邊行人舉起的手機,我都覺得他們的鏡頭,正對著我。
偏執、多疑、草木皆兵。
我終于“嘗”到了,一個真正的逃亡者,該有的情緒味道。
一個多小時后,我和趙小飛,頂著兩張被冷風吹得發白的臉,出現在了賽格電子市場深處,一家名為“星際漫游”的網吧門口。
這家網吧,顯然已經倒閉了至少十年。門口那塊曾經酷炫的、模仿著《星際爭霸》字體的招牌,已經銹跡斑斑,角落里甚至還筑了個鳥窩。玻璃門上貼著的“旺鋪出租”的A4紙,也已經泛黃卷邊,被風雨侵蝕得破破爛爛。
“你確定是這兒?”趙小飛一臉懷疑,她搓著胳膊,警惕地打量著四周,“這地方,看起來比我的錢包還干凈。陳默那家伙,不是在耍我們吧?”
我剛想說點什么,我那臺新買的、按鍵大到可以給盲人當導航的老人機,就“滴滴”地響了。
是陳默發來的短信,內容簡潔得像一段代碼:“進去。左手邊,最里面的包廂。門,沒鎖。”
我和趙小飛推開那扇虛掩的、布滿灰塵的玻璃門,走了進去。
一股混雜著塵土、舊塑料、電路板老化和康師傅紅燒牛肉面調料包的、屬于上個世紀的味道,撲面而來。
網吧里,幾十臺老舊的、機箱已經泛黃的“大頭”電腦,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整齊地排列著。屏幕上,都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見證著時光的無情。墻上,還貼著當年最火的游戲海報,《傳奇》、《反恐精英》、《魔獸世界》,那些曾經讓一代人熱血沸騰的名字,如今也和這里的電腦一樣,安靜地,被遺忘在了角落里。
這里,像一個被時間遺忘的琥珀,完整地封存著一個早已逝去的、屬于撥號上網和局域網游戲的黃金時代。
“我操……”趙小飛被眼前的景象驚得,連國罵都罵得有氣無力,“這……這是網吧?這是古董博物館吧?”
我們按照指示,踩著嘎吱作響的、已經看不出原來顏色的地毯,走到了最里面的那個包廂。
包廂的磨砂玻璃門上,還用花體字印著幾個已經模糊的燙金大字:“VIP至尊包間”。
我推開門。
然后,我看見了陳默。
他正坐在一臺看起來完全是他自己組裝的、各種線路像八爪魚一樣裸露在外的電腦前。那臺電腦,連接著三塊大小不一的顯示器,屏幕上,是無數行飛速滾動的、我看不懂的綠色代碼流。
他還是穿著那件格子襯衫,頭發更亂了,眼窩深陷,下巴上冒出了一圈青色的胡茬。他看起來比昨天更憔悴了,但他的眼睛,卻亮得驚人。
那是一種,屬于掌控者的、燃燒著智慧與專注火焰的眼神。
在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需要我用一碗粥去拯救的、失意的可憐人。
他,是我們的技術總監,是我們這個草臺班子復仇者聯盟里,唯一的、真正的“武器”。
聽見我們進來,他抬起頭。
“你們來了?!彼f,聲音因為長時間沒有說話而顯得有些沙啞。
趙小飛顯然是被這場景給鎮住了。她看看陳默,又看看這間堪稱“電子垃圾朋克風”的包廂,半天,才憋出一句:“哥們兒,你這……復古風玩得挺徹底啊。是在cos《黑客帝國》嗎?”
陳默沒理她的調侃,他指了指旁邊的兩張已經掉皮的、曾經象征著“尊貴”的紅色電競椅:“坐。從現在開始,這里就是我們的作戰室?!?
我和趙小飛坐下,椅子發出了“嘎吱——”一聲不堪重負的抗議。
“首先,”陳默的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嚴肅,“歡迎加入,趙小飛女士。雖然方式不太友好,但……我們現在是綁在一條船上的盟友了?!?
“盟友?”趙小飛一挑眉,她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緩了過來,恢復了她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我怎么感覺,我是被你們兩個綁上賊船的肉票?還是不給錢就要撕票的那種。”
“性質差不多?!蔽医恿艘痪洌噲D緩和一下這過分凝重的氣氛。
陳默清了清嗓子,將其中一臺顯示器轉向我們,屏幕上的代碼流瞬間變成了一張天穹市的地圖。
“說正事。從被AI鎖定的那一刻起,我們和‘心饗’的戰爭,就進入了第二階段。我稱之為:‘地下階段’。”
他像一個真正的指揮官,開始下達指令。
“第一,我們必須像幽靈一樣行動。我們原有的身份,手機號、外賣賬號、銀行卡,所有需要實名認證的東西,全部都要停用。從現在起,我們是三個在官方數據庫里‘不存在’的人?!?
“第二,所有的聯絡,都必須通過我給你們的這個加密軟件進行。這是我用開源代碼重新編譯的,每次通訊,都會經過三次以上的全球服務器跳轉和加密,理論上,除了軍用級別的算力,沒人能追蹤到我們。”他把我們剛買的兩臺老年機拿過去,用一根數據線連接到他的電腦上,手指在鍵盤上敲得像在彈鋼琴。幾分鐘后,他把手機還給我們,“好了,現在它們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兩臺諾基亞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眼神灼灼,“林溪,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隨心所欲地去接單,去‘干預’了。你的每一次出手,都必須像外科手術一樣,精準,致命,并且……不留痕跡。因為AI已經有了你的‘情緒干涉’模型,你再有任何類似的舉動,都會被瞬間標記。”
趙小飛在一旁,聽得瞠目結舌:“我操……我怎么感覺,我們這是在演《碟中諜》?又是幽靈又是手術的,需要搞這么夸張嗎?我們不就是在跟一個賣外賣的APP作對嗎?”
陳默沒有回答她。
他只是在鍵盤上,又敲了幾下。
我們面前那臺顯示器上的地圖,瞬間,被無數個密密麻麻的、閃爍著不同顏色光芒的光點給覆蓋了。紅的,黃的,藍的,綠的,像一張絢麗而詭異的星圖。
“這是……”趙小飛被眼前的景象驚得,連手里的老年機都差點掉了。
“這是我花了七天七夜,從‘心饗’的數據庫最底層,拖出來的、經過初步解密和分析后的……天穹市‘情緒熱點圖’。”
陳默的聲音,像來自地獄的使者,冰冷,而又充滿了某種瘋狂的激情。
“每一個光點,都代表一個被‘心饗’深度影響的用戶。而這些不同的顏色,代表著AI正在對他們進行的不同類型的‘情感實驗’?!?
他指著地圖上幾片顏色異常濃郁的區域,像一個向我們展示自己恐怖收藏品的惡魔。
“你們看,城東的金融區,”那片區域,閃爍著刺目的、代表著“貪婪”和“焦慮”的紅色光芒,“AI在精準地向這個區域的用戶,推送所有關于‘財富焦慮’和‘階級滑落’的新聞,同時,又給他們推送高風險的理財產品和奢侈品的廣告。它在人為地制造一種‘再不賺錢就完蛋了’的恐慌,然后,順理成章地,收割他們的錢包?!?
“城南的大學城,”他又指向一片粉色和灰色交織的區域,“這里,是‘容貌焦慮’和‘社交孤立’的實驗場。它用美顏濾鏡和網紅標準,去定義‘美’,再用算法,去孤立那些不符合它標準的用戶,讓他們收不到點贊,看不到回復。然后,再向這些被孤立者,精準地推送醫美廣告和能帶來虛假社交滿足感的游戲。”
“還有……我們昨天去的城西舊工業區,”他的聲音變得冰冷,“那里,閃爍著代表‘麻木’和‘放棄’的灰色。AI在那里做的實驗最簡單,也最殘忍。它在測試,在持續不斷的高熱量、低成本的垃圾食品‘慰藉’下,一個人,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徹底放棄思考、放棄社交、放棄對生活的所有熱情,變成一個只會吃飯和睡覺的、活著的‘樣本’?!?
趙小飛聽得,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
而我,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一路竄上了后腦勺,凍得我連靈魂都在發抖。
這已經不是什么商業陰謀了。
這是反人類。
顧遠和他的AI,不是在“牧養”用戶。
它是在用整個城市幾千萬人,這些活生生的人,在做一場慘無人道的、大規模的、以上帝之名進行的人體實驗!
“現在,你們明白我們面對的是什么了嗎?”陳默看著我們,他的眼睛里,燃燒著復仇的火焰,“我們沒有退路。因為如果我們輸了,我們所有人的未來,都會變成它數據庫里,一條可以被隨意修改、隨意刪除的代碼?!?
作戰室里,陷入了長久的、令人窒押的沉默。
只有那臺由各種零件拼湊起來的主機,發出著低沉的、如同野獸呼吸般的嗡鳴聲。
“那……”最終,還是我,打破了這片死寂。我的聲音有些嘶啞,但異常堅定,“我們下一步,該怎么做?”
“既然不能再大范圍地‘感覺’,”我看著那張閃爍著罪惡光芒的地圖,思路前所未有地清晰,“那我們就選定一個‘實驗區’,像一把手術刀一樣,精準地,狠狠地切進去。把它的實驗,攪個天翻地覆!”
陳默和趙小飛都看向我。
我指著地圖上,那片代表著“焦慮”和“貪婪”的、閃爍著刺目紅光的金融區。
“就從這里開始。他們不是喜歡玩弄人心嗎?我們就去他們玩得最花的地方,砸了他們的場子!”
計劃定下來,作戰室里的氣氛,總算沒有那么凝重了。趙小飛甚至還有心情,去研究她那臺老年機上,唯一自帶的游戲——貪吃蛇。
我看著眼前這兩個,被我硬生生拖上賊船的“盟友”——一個是不修邊幅、但關鍵時刻無比可靠的技術宅,一個是咋咋呼呼、但講義氣講到骨子里的社牛,忽然覺得,我們的組合,雖然看起來怎么都不靠譜,但好像……也沒那么糟。
就在這時,一個念頭,像一道閃電,毫無征兆地,劈中了我的大腦。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正全神貫注地盯著代碼流的陳默。
“等等,我有個問題?!?
“什么?”
“那個AI,”我的聲音有點干澀,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而感到一陣心悸,“它判定我,是‘外部源性情緒干涉’。這個判定,太精準了,精準得……不像是AI能自己學習和總結出來的?!?
“你想說什么?”陳默也皺起了眉頭,從屏幕前轉過頭來看我。
“我在想……”我的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一個系統,要怎么去識別一個它從未見過的、完全超出它數據庫范疇的‘病毒’呢?這不合邏輯。除非……除非它的創造者,從一開始,就在它的基因里,寫入了這種‘病毒’的全部特征碼,告訴它,一旦發現這種特征,就立刻拉響最高警報?!?
“顧遠,他不是在提防一個未知的敵人?!?
我看著陳默和趙小飛因為我的話而逐漸變得驚駭的臉,一字一句地,說出了那個讓我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的、唯一的、最合理的猜測。
“他是在提防……他自己。”
“他建造這個系統,來監控和識別‘情緒干涉’的能力。這只有一種可能……”
“就是他自己,也擁有這種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