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比想象中艱難。第一夜我們躲在漕運碼頭,聽著追兵舉著火把挨船搜查。余小魚縮在我懷里發抖,我才發現她瘦得驚人,肩胛骨像兩片即將折斷的蝶翼。
"他們會查火車票。"我咬著指甲思考,"但運河……。
余小魚突然抬頭:"我知道漕幫有條私船,明早寅時開往上海。”
我驚訝于她的情報網。后來才知道,瘦馬們私下自有一套傳遞消息的法子,比朝廷的驛馬還快。
寅時的碼頭霧氣彌漫。我們扮作船娘混上漕船,余小魚挽發的姿勢惟妙惟肖,連走路的姿態都變了。船剛離岸,岸上突然火把大亮。
"在那!”
箭矢破空而來,余小魚猛地將我撲倒。一支弩箭擦著她耳畔飛過,釘在艙板上嗡嗡作響。我看著她蒼白臉上那道血痕,突然意識到這個瘦弱姑娘體內藏著怎樣的勇氣。
"為什么幫我擋箭?"我低聲問。
她正在用炭灰涂抹我過于白皙的臉頰,聞言手指頓了頓:“小姐的手是用來寫洋文的,我。。.我除了這副身子,沒什么值錢的。"
這話像刀子扎在我心上。在倫敦,我那些女同學討論的是選舉權和大學教育,而眼前這個同齡女孩,卻認為自己唯一的價值是肉體。
漕船在第七日抵達蘇州。我們原計劃換乘火輪去上海,卻發現城門貼著緝拿文書-我的畫像竟也在列。父親顯然已經得知我"拐帶良家女子"的壯舉。
"走水路。"余小魚指著地圖上一條纖細的藍線,"從閶門到寶帶橋,我知道有艘英國人的貨船。”
當晚我們偷了晾在竹竿上的男裝。我束胸時,余小魚盯著我蕾絲襯衣上的鯨骨撐發呆。"這叫corset.“我解釋,"英國上流社會女性都穿。"
她用手指輕輕觸碰那些精致的鯨骨:“像鳥籠…..。”
這句話讓我整晚心神不寧。子夜時分,我們翻墻潛入碼頭,卻被巡夜人發現。余小魚拉著我跳進一艘小舢板,在錯綜復雜的河道里穿梭。追兵的燈籠像嗜血的螢火蟲,始終綴在身后。
"抓緊!"余小魚突然調轉船頭,沖向一條隱藏的水道。舢板擦著石橋邊緣掠過,我仰頭看見
橋洞下垂著的鐵鏈-是漕幫的滑索!
我們同時躍起抓住鐵鏈。冰涼的鐵索瞬間磨破掌心,卻給了我們擺蕩到對岸的動能。余小魚落地時輕盈如貓,我卻摔進了稻草堆。追兵的叫罵聲在身后漸漸遠去,我望著星空下余小魚閃閃發亮的眼睛,突然大笑起來。
"小姐笑什么?”
"像不像《羅密歐與朱麗葉》里跳陽臺那段?"說完我才意識到她不可能知道莎士比亞。但余小魚竟跟著笑起來,月光下她的虎牙俏皮地閃著光。
“噓——“余小魚突然捂住我的嘴。她的手掌帶著河水的腥氣,指縫里還沾著未洗凈的炭灰。遠處傳來犬吠聲,混著雜亂的腳步聲,火把的光亮已經映紅了巷口的磚墻。
我屏住呼吸,感覺心跳聲大得幾乎要暴露我們的位置。余小魚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她突然扯開我的西裝外套,在我錯愕的目光中抓起一把稻草就往我頭上揉。
“你做什么——“
“小姐的洋裝太扎眼了。“她麻利地解開自己盤扣,將粗布外衫分我一半,“換上。“
我們蜷縮在稻草堆里交換衣物時,我才發現她的襯衣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黏在那道新鮮的箭傷上。我想替她查看,她卻猛地將我往陰影里一推——有腳步聲逼近了。
“分頭找!那洋小姐跑不遠!“蜈蚣疤的聲音近在咫尺,我甚至聞到他身上的蒜臭味。余小魚突然掐了掐我的手腕,比劃出“三“的手勢,又指指自己耳朵。
三秒后,河對岸傳來“撲通“一聲巨響。
“在那邊!“追兵們呼啦啦涌向聲源。
余小魚拽著我往反方向跑時,我才看清她剛才扔進河里的是一塊朽木。這個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好的姑娘,竟懂得聲東擊西的戰術。
“跟緊我。“她鉆進一條僅容側身通過的墻縫,指尖在磚塊上輕叩三下。墻后突然探出個滿臉皺紋的老嫗,枯枝般的手遞來兩個竹筒。
“漕幫的弟兄給的。“余小魚將竹筒塞給我,“含在嘴里呼吸,能躲過獵犬。“
竹筒里浸泡著刺鼻的草藥,我差點嘔出來。余小魚卻已經利落地扎緊褲腳,將我們的鞋子用草繩綁在一起甩上房梁——她在偽造我們上房的假象。
“走水路。“她掀開陰溝蓋板的動作熟練得令人心疼,“這下面通著染坊的排水渠。“
腐臭的污水沒到膝蓋時,我終于明白她為什么堅持要換掉我的蕾絲襯裙。余小魚在前方引路,身形靈活得像一尾真正的魚。有幾次她突然停下,耳朵貼著潮濕的墻壁聆聽,然后果斷改變方向。
“你怎么知道——“
“味道。“她指了指鼻子,“染藍的池子加了明礬,染紅的用牛血,跟著酸味走就是染坊后門。“
當我們從排水口鉆出來時,東方已經泛白。余小魚癱坐在河灘上,背后的傷口被污水泡得發白。我撕下襯衣下擺給她包扎,她突然盯著我露出的小腿發呆。
“怎么了?“
“小姐沒纏足...“她聲音輕得像嘆息,“難怪跑得比他們快。“
晨霧中傳來汽笛聲,余小魚突然跳起來:“貨船要開了!“她指向河心那艘飄揚著米字旗的蒸汽船,煙囪正噴出滾滾黑煙。
我們沿著淺灘狂奔,余小魚跛著腳卻跑得飛快。船板即將收起那刻,她猛地將我推上去,自己卻因反作用力跌進河里。
“小魚!“我趴在船舷邊尖叫。
水花中冒出個濕漉漉的腦袋:“接住!“她將纜繩甩過來,牙齒打著顫卻還在笑,“我在揚州...可是...鳧水拿過賞錢的...“
當我把她拽上甲板時,英國大副舉著煤油燈走過來。余小魚突然挺直腰板,用蹩腳的洋涇浜英語說:“Good morning! My mistress...呃...維多利亞女王萬歲!“
大副哈哈大笑,竟沒查驗我們的船票就揮手放行。躲進貨艙后,余小魚從嘴里吐出個錫制酒壺——不知何時從大副腰間順來的。
“你什么時候學的英語?“我目瞪口呆。
“跟巷口的傳教士偷聽的。“她得意地晃了晃酒壺,突然正色道:“小姐,到上海后...你能教我認字嗎?“
晨光透過舷窗照在她臉上,那些曾經的卑微與恐懼,此刻都被一種新的渴望取代。我忽然想起倫敦女權集會上的口號,輕聲回答:“不僅要教你認字,還要教你怎么用這些字,寫出自己的故事。“
貨輪破開渾濁的江水,余小魚靠著我的肩膀沉沉睡去。她的手指還緊緊攥著我的衣角,像是生怕這場逃亡只是一場易碎的夢。而在我掌心,躺著那枚她不知何時塞來的銅錢——邊緣磨得發亮,正面刻著“同治通寶“,反面卻被人為地劃了道深深的十字。
后來我才知道,這是瘦馬們秘密流通的記號,代表“已贖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