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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本信介顧問室的窗戶,對著憲兵司令部森嚴的內院。高墻電網切割著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張巨大的、冰冷的鐵絲網,將陳墨牢牢困住。他捧著那杯早已涼透的水,指尖的寒意滲透骨髓,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漫過口鼻。渡邊少佐陰鷙的目光和那句“哪里也不準去”的禁令,如同沉重的枷鎖。他被囚禁了。林晚秋交付的任務,那關乎“金百合”輸血線的絕密情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他的心,卻無法傳遞出去。兩周的期限,正在分秒流逝。他下意識地、近乎本能地,隔著大衣布料,緊緊攥住了胸口內袋里那個小小的、冰冷的玻璃瓶。
“老師,您臉色真的很差。”松本信介的聲音帶著關切,打破了室內的死寂。他走到辦公桌后,從抽屜里拿出一副圍棋。“別想那些煩心事了。渡邊少佐就是這樣的脾氣,等會議結束,事情查清楚了就沒事了。來,我們下一盤?就像當年在東京那樣。正好讓我看看,這些年我的棋力有沒有長進,能不能破掉您那個著名的‘珍瓏’局?”
陳墨的心猛地一跳。珍瓏局!那是他當年在課堂上為最優秀的學生演示的一個極其復雜、充滿陷阱和變數的古譜殘局,象征著經濟博弈中環環相扣的陷阱與生機。松本信介此刻提起,是無心,還是……一種試探?他抬起頭,看向松本。年輕軍官的臉上是真誠的期待,眼神清澈,一如當年那個聰慧好學的青年。
一絲微弱的、幾乎被絕望淹沒的火花,在陳墨心底倏然閃現。機會?一個荒謬而危險的機會!他需要一個理由留在這里,需要一個不被立刻押回渡邊審訊室的理由。下棋,這個昔日師生間最純粹的紐帶,此刻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好。”陳墨放下水杯,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追憶往昔的感慨,“難得你還記得那個局。讓我看看,當年的得意門生,如今棋藝精進幾何。”他站起身,走到松本辦公桌對面的椅子坐下。
棋盤在桌上鋪開,黑白云子落入棋盒。松本執黑先行,落子輕快,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銳氣。陳墨執白,指尖捻起一枚溫潤的云子,心思卻完全不在棋盤上。他的目光看似專注地盯著棋局,眼角余光卻如同最精密的雷達,飛速掃視著松本這間不算大的顧問室。
文件柜——上鎖的鋼制柜門緊閉,貼著“機密”標簽。辦公桌——桌面整潔,除了電話、筆筒,只有幾份攤開的普通公文。書架——多是日文軍事和經濟書籍,整齊排列。墻上——掛著日本地圖和一張“大東亞共榮圈”的宣傳畫。視線最終落回松本身上。他的軍裝外套掛在衣帽架上,里面是熨帖的襯衫。陳墨的心臟驟然收緊——松本襯衫左上方的口袋,微微鼓起一個方形的輪廓!那是軍官證或者記事本?不,那種厚度和形狀……很像是折疊的文件!
棋局在無聲中進行。松本果然試圖復現那個復雜的“珍瓏”局,落子間帶著思索和挑戰的意味。陳墨則心不在焉地應對著,心思全在如何制造機會,接近那個口袋。他故意下了一步看似積極實則留下破綻的棋。
“老師,您這步……”松本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眉頭微蹙,身體前傾,手指懸在棋盤上方,陷入沉思。他的目光完全被棋盤上的廝殺所占據。
就是現在!
陳墨裝作伸手去拿水杯,身體自然地向右傾斜,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桌面上那個沉重的黃銅筆筒。筆筒傾倒,里面的鋼筆、鉛筆、尺子“嘩啦”一聲散落開來,有幾支滾落在地板上。
“哎呀!”陳墨低呼一聲,帶著恰到好處的慌亂,立刻彎腰去撿。
“老師小心!”松本也被這聲響動驚動,下意識地也彎下腰幫忙撿拾滾到桌下的筆。
兩人的頭幾乎撞在一起。就在這電光石火的瞬間,陳墨借著彎腰撿筆的動作,左手極其隱蔽地、迅捷如電地探向松本襯衫左上方的口袋!他的指尖精準地觸碰到那份折疊文件的邊緣,如同最靈巧的竊賊,在松本直起腰之前,已將那份薄薄的文件閃電般抽出,順勢塞進了自己西裝內袋!動作快得只在呼吸之間,流暢得如同練習過千百遍。
“抱歉抱歉,看我毛手毛腳的。”陳墨直起身,臉上帶著歉意的笑容,將撿起的筆放回筆筒,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幾乎要沖破喉嚨。
松本渾然不覺,只是笑了笑:“沒事沒事,幾支筆而已。”他重新坐好,注意力又回到了未解的棋局上,“老師,您剛才那步棋,后面是不是藏了‘倒脫靴’的殺招?”
陳墨強壓下幾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臟,努力讓呼吸平穩下來。他重新拿起一枚白子,指尖冰涼,卻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微顫。“信介,你的棋感還是那么敏銳。”他落下一子,表面上在繼續棋局,大腦卻在瘋狂運轉。文件已經到手,但如何帶出去?渡邊的禁令如同鐵壁,松本此刻就是他的看守!他必須盡快脫身,必須在渡邊會議結束前,將情報送出去!下周三的餛飩攤接頭?太晚了!渡邊隨時可能回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在燒紅的鐵板上煎熬。陳墨感覺內袋里那張薄薄的文件,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坐立不安。他必須冒險!
“信介,”陳墨放下棋子,臉上露出極度不適的表情,眉頭緊鎖,手按著腹部,“我突然……胃里很不舒服,可能是剛才在渡邊少佐那里緊張過度,加上最近一直沒休息好……我想去趟洗手間,可以嗎?”
松本信介看著陳墨蒼白冒汗的額頭和痛苦的表情,關切之情溢于言表:“老師您快去!就在走廊盡頭左轉!需要我陪您去嗎?”
“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陳墨連忙擺手,艱難地站起身,腳步都有些虛浮,“就是……可能需要點時間。”
“您盡管去,身體要緊。”松本毫不猶豫地點頭。
陳墨捂著肚子,腳步踉蹌地走出顧問室。一離開松本的視線,他立刻挺直了腰背,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鷹。他并沒有走向走廊盡頭的洗手間,而是迅速拐進旁邊一條堆放著清潔工具和雜物的狹窄過道。這里相對僻靜,是唯一的、也是極其危險的短暫空隙。
他背靠著冰冷的墻壁,飛快地從內袋掏出那份折疊的文件,借著高處一扇小窗透進來的微弱天光,手指因為緊張而有些發抖,迅速展開。
紙張是司令部專用的便箋紙。上面是手寫的日文,字跡潦草卻透著一股軍人的剛硬,正是渡邊的筆跡!內容赫然是關于“金百合計劃”下一階段資金調撥的絕密會議紀要核心摘要!里面清晰地列出了三家日本本土商社的名稱、資金劃轉的銀行路徑、時間節點(就在三天后!)、以及一個用紅筆圈注的、極其關鍵的“特別保管庫”代號——“梅機關”!這正是林晚秋要求他獲取的、關于“興亞院”輸血線的核心機密!
陳墨的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得來全不費工夫?不,這是用命換來的!他迅速將文件重新折疊成最小的方塊。沒有時間抄錄,沒有時間處理空白憑證單!他需要立刻傳遞出去!唯一能想到的緊急聯絡點,就是林晚秋診所附近那個作為常規死信箱的餛飩攤!但如何通知她?如何確保她能在渡邊發覺前取走情報?
情急生智!陳墨飛快地摸遍全身口袋,只有一支鋼筆和幾張零散的偽政府內部便簽紙。他撕下最小的一條紙片,用鋼筆飛速寫下幾個字,字跡因為急促而顯得扭曲:
>**“梅急老地方速取”**
“梅”指代“梅機關”,“急”表示最高緊急級別,“老地方”就是餛飩攤。這是他們約定中從未使用過的最高級別緊急暗號。他將這張小小的紙片,小心翼翼地卷起來,塞進自己西裝最外側口袋的縫隙里。然后,他深吸一口氣,將那份絕密文件,用最快的速度重新折疊好,塞回了西裝內袋深處。
做完這一切,他感覺后背已被冷汗完全浸透。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努力讓表情恢復痛苦和虛弱,然后才腳步虛浮地走向洗手間,在里面待了足夠長的時間,用冷水狠狠洗了幾把臉。
當他回到松本顧問室時,渡邊的會議似乎仍未結束。松本還在研究那個珍瓏局,看到陳墨回來,關切地問:“老師,您好些了嗎?”
“好多了,謝謝。”陳墨虛弱地坐下,感覺內袋里的文件沉甸甸地壓在心口,那張卷起的紙條也像一顆微型炸彈,隨時可能引爆。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緩慢爬行。終于,走廊里傳來了渡邊那特有的、沉重的皮靴聲,由遠及近,每一步都踏在陳墨緊繃的神經上。
門被推開,渡邊陰沉著臉走了進來。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第一時間就鎖定了陳墨。
“陳處長,”渡邊的聲音冰冷刺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煩躁,“算你走運。司令部那邊臨時有更緊急的事務,你的問題暫時擱置。但是,”他向前一步,帶著濃重煙味的氣息幾乎噴到陳墨臉上,“你給我聽清楚!賬目的事,沒完!在徹底查清之前,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監視之下!現在,滾回你的辦公室去!沒有我的允許,不得離開經濟署大樓半步!”
渡邊沒有找到確鑿證據,會議又被打斷,暫時放了他一馬!陳墨心中巨石轟然落地一半,但渡邊最后那句“不得離開大樓”的禁令,又像一道新的枷鎖,將他死死鎖住!他無法親自去餛飩攤!
“哈依!多謝渡邊少佐!”陳墨立刻站起身,深深鞠躬,姿態謙卑到塵埃里。他不敢有絲毫耽擱,在渡邊陰冷目光的注視下,快步離開了顧問室,幾乎是逃離了憲兵司令部這棟令人窒息的大樓。
回到經濟署那間熟悉的、冰冷的辦公室,陳墨反鎖上門,背靠著門板,大口喘息,冷汗涔涔而下。安全了,暫時。但更大的危機就在眼前:情報在他身上,像一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緊急聯絡信號已經發出,但他無法親自送達;渡邊的眼線,包括那個神秘莫測的秘書小周,可能無處不在。
他必須找到傳遞情報的方法,就在今天!就在這棟被嚴密監視的大樓里!
陳墨的目光,如同困獸般在辦公室里搜尋。最終,落在了角落那個裝滿了廢紙的藤編廢紙簍上。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計劃在他腦中形成。他快步走到辦公桌前,拿起那份之前被揉成一團的《軍票流通強制令實施細則》,將它展開,鋪平。然后,他拿起鋼筆,在文件背面空白處,用一種與平時截然不同的、模仿潦草日文筆跡的字體,飛快地寫下一行看似無關緊要的日文批注:
>**“三日后,橫濱正金,尾號774,南洋物產優先結算。”**
這行字,混雜在文件本身的印刷字跡和之前的修改批注中,毫不起眼。寫完,他迅速將那份絕密的“金百合”資金文件,小心翼翼地折疊成更小的方塊,然后——將它揉進了這份《軍票流通強制令實施細則》的紙團里!兩份文件,一份是公開的吸血法令,一份是絕密的輸血路線,被強行揉捏在一起,偽裝成一個即將被丟棄的廢紙團!
陳墨的心跳如雷鼓。他走到廢紙簍前,沒有立刻丟棄。他需要等待一個“自然”的時機。
下午,秘書小周照例進來送文件。他依舊低眉順眼,動作輕悄。
“陳處長,這是下午需要您簽閱的幾份文件。”小周將文件放在桌上。
“嗯,放這兒吧。”陳墨頭也沒抬,聲音帶著倦意。他隨手拿起桌上那份剛被小周送來的、關于某個無關緊要物資統計的文件,快速瀏覽了一下,然后煩躁地拿起鋼筆,在上面潦草地劃了幾筆,似乎很不滿意,嘴里低聲抱怨了一句:“數據亂七八糟,全是漏洞!”說完,他拿起那份文件,連同桌上幾張廢棄的草稿紙一起,揉成一團,看也沒看,隨手就扔進了角落的廢紙簍里——那個裝著偽裝的“軍票細則”紙團的廢紙簍!
紙團落入簍中,發出輕微的聲響,混在其他廢紙中,毫不起眼。
小周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廢紙簍的方向,隨即又垂下。“陳處長,沒什么事我先出去了?”
“去吧。”陳墨揮揮手,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
小周退了出去。門關上的瞬間,陳墨緊繃的神經幾乎要斷裂。他死死盯著那個廢紙簍。賭局已經開始。他賭小周就是那個眼線,賭小周會檢查他丟棄的文件,賭小周能“發現”那份混在廢紙里的“軍票細則”紙團,并認出上面那行模仿日文的“重要批注”,最終將這個看似普通、實則包裹著致命情報的紙團,送到它該去的地方——那個餛飩攤的死信箱!
他坐在椅子上,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內袋里,那個小小的棕色玻璃瓶,隔著布料,散發著冰冷而絕望的氣息。窗外,天色漸漸昏暗,如同他此刻沉入深淵的心。所有的籌碼都已押上,只等待命運的骰子,是擲向黎明,還是徹底的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