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琪的自行車在午后略顯空曠的街道上滑行,鏈條發出規律的輕響,像是給這慵懶時光打著節拍。謝陵川坐在后座,手里拎著那袋鹽,塑料包裝隨著顛簸發出輕微的窸窣聲。風拂過顧琪的馬尾梢,有幾縷發絲蹭過他的臉頰,帶著點洗發水的清淡花香和陽光曬過的暖意。
“喂,謝陵川,”顧琪的聲音混在風里傳過來,帶著點刻意壓低的認真,“你覺不覺得高二這課……有點不講道理啊?物理那個電磁感應,我聽得像天書,昨天小測卷子發下來,差點沒及格。”她頓了頓,車輪碾過一小片不平整的路面,兩人都跟著輕輕顛了一下,“你呢?我看你最近……好像也有點吃力?”
謝陵川的目光落在自己運動鞋的鞋尖上,那里沾了點花店帶出來的泥土。他沉默了幾秒,空氣里只剩下鏈條聲和風聲。顧琪的敏銳讓他有點意外,也……有點不易察覺的觸動。他確實“吃力”了,從班級那座穩如磐石的前三甲堡壘,悄無聲息地滑到了十一名。這落差像根細小的刺,扎在他一貫平靜的心湖里,漾開幾圈微瀾。
“嗯。”他最終還是應了一聲,聲音不高,被風吹散了些,“題目……變難了。”他頓了頓,又補了兩個字,“挺多。”
這大概是他能表達出的最大限度的“沮喪”了。
“是吧!”顧琪像是找到了知音,聲音揚起來一點,“我就說嘛!不是我們笨,是敵人太狡猾!喂,你……打算怎么辦?”她微微側過頭,陽光勾勒出她小巧的下頜線。
怎么辦?謝陵川看著前方不斷延伸的、被行道樹切割成碎金般的路面。他其實沒什么特別的“打算”,只是習慣性地把不會的題一道道啃下來,像爺爺對付那些盤根錯節的老樁盆景。但效率確實低了,時間總不夠用。
“做習題。”他言簡意賅。
顧琪“噗嗤”一聲笑出來:“學霸的解決方式果然樸實無華且枯燥!不過……”她的聲音又低了下去,帶著點自己也說不清的試探,“要是……要是跟不上怎么辦?我是說,大家好像都跑得挺快的。”這話出口,她自己也覺得有點怪怪的,像是在擔心他,又像是在擔心自己被他落下。
謝陵川的心湖里,那根刺似乎又被輕輕撥動了一下。他想起剛才顧琪說“差點沒及格”時語氣里那點小小的懊惱,想起她蹬車時微微繃緊的后背線條。一種模糊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定義的念頭浮了上來:不能停。不是為了前三的虛名,也不是為了爺奶的期望。或許……只是因為不想看到前面那個馬尾辮的身影,因為自己的停滯而顯得越來越遠。
“那就跑快點。”他看著顧琪被風吹拂的發梢,平靜地說。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今天出太陽了”。
顧琪沒再說話,只是用力蹬了幾下踏板,自行車加速向前沖去,帶起的風吹得謝陵川額前的碎發飛揚。陽光暖融融地灑在兩人身上,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屬于少年人特有的、混雜著壓力與某種隱秘情愫的沉默。
推開“青川花坊”那扇掛著風鈴的玻璃門,混合著泥土、植物清香和飯菜香氣的熟悉暖意立刻包裹上來。奶奶正把最后一道菜端上那張擦得發亮的舊木桌,爺爺已經坐在桌邊,手里拿著份晚報。
“鹽買回來了?”奶奶接過鹽袋,動作麻利地撕開倒進調料罐,“磨蹭這么久,鹽都要等化了!”
謝陵川沒解釋路上被推銷員攔下和遇到顧琪的事,只“嗯”了一聲,去洗手。水流沖刷著他沾著草屑和灰塵的手指,帶來一絲清涼的清醒。
飯桌上,氣氛有些微妙的不同。爺爺奶奶交換了幾個眼神,最后還是奶奶清了清嗓子,用筷子敲了敲碗邊:“陵川啊,吃飯,吃飯。”
謝陵川安靜地扒著飯。
“那個……”奶奶又開口了,語氣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斟酌,“今天下午,我跟你爺爺去廣場溜達,碰上個人,挺熱情的……”
爺爺從報紙后面抬起眼皮,接了一句:“說是搞教育的。”
“對對!”奶奶連忙點頭,“啟航教育!人家說了,現在高二最關鍵,好多孩子都去他們那兒補課,名師指點,效果可好了!你看,人家還給了優惠……”她說著,從圍裙口袋里掏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正是謝陵川下午隨手丟進垃圾桶的那種傳單,只不過這張是全新的。
謝陵川夾菜的手頓了一下。他抬眼看了看奶奶,老人家的眼神里充滿了期待和一種……近乎懇切的焦慮。他又看了看爺爺,爺爺放下報紙,沒說話,只是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那布滿皺紋的手背上,青筋有些凸起。
這個家,不大,是爺爺奶奶退休前單位分的老房子,三室一廳,被花草塞得滿滿當當,卻也溫馨。支撐這個家的,就是“青川花坊”那不算豐厚的利潤,和他那對“衛星”父母每年雷打不動匯來的三萬塊錢。三萬塊,在城里過日子,精打細算也緊巴巴。奶奶總能把普通飯菜做出好滋味,爺爺也總能把破舊的東西修修補補再用好多年。補習班,尤其是“名師”的班,費用對他們來說,絕不是一筆小開銷。
“我們……給你報了個名,”奶奶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心虛,“就報了一門,你最吃力的物理,周末上午的課。錢……錢我們交了定金了。”她飛快地補充道,“人家說了,效果不好能退一部分的!”
空氣安靜下來,只有墻上老式掛鐘的滴答聲。元寶不知何時溜達到謝陵川腳邊,用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他的褲腿。
謝陵川看著奶奶鬢角的白發,看著爺爺沉默喝茶時微駝的背。拒絕的話在舌尖轉了一圈,最終沒有出口。他其實并不抗拒學習,物理也確實需要梳理。懶覺?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代價。下午自行車后座上,顧琪那句“跟不上怎么辦”和風一起掠過耳邊的感覺,此刻無比清晰地回響起來。
“嗯。”他放下筷子,聲音依舊平穩,“知道了。我去。”
奶奶緊繃的肩膀瞬間松弛下來,臉上綻開如釋重負的笑容,連聲說:“好好好!去了就好好學!錢的事兒你別操心!”爺爺也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重新拿起了報紙。
晚飯后,謝陵川回到自己靠窗的小書桌前。窗外夜色漸濃,花店里只剩幾盞暖黃的夜燈,映照著安靜沉睡的植物輪廓。他戴上耳機,巴赫的大提琴聲再次流淌出來,低沉而富有韌性,像在編織一張抵御外界喧囂的網。他翻開厚厚的物理習題集,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神情專注,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跳躍的公式和符號。
一套綜合卷做完,夜色已深。他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摘下耳機。世界重歸寂靜,只有元寶在藤椅上發出輕微的呼嚕聲。就在這時,放在桌角的手機屏幕無聲地亮了起來,是微信消息。
顧琪:[一個貓貓探頭表情包]
顧琪:大學霸,物理卷子啃完了沒?明天星期天誒,大好春光,別老悶在家里跟牛頓較勁了!
顧琪:市圖書館新進了一批書,你不是可喜歡泡在那兒嗎?要不要一起去?[一個期待搓手手表情包]
屏幕的微光映在謝陵川沉靜的眸子里,像投入深潭的兩顆星子。他想起午后自行車上掠過的風,想起她馬尾辮掃過的微癢,想起那句“跑快點”。一絲極淡、卻真實存在的暖意,悄悄融化了他眼底慣常的平靜。指尖在屏幕上懸停片刻,他敲下回復:
謝陵川:好。
謝陵川:明天。不見不散。
發送。他放下手機,目光重新落回攤開的習題集上,嘴角的弧度,比剛才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丁點。窗外的月光,靜靜地灑在未合攏的書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