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坊,匠師舍,二樓。
這樓中最大的一間,便是身為天工坊大掌座魯正陽的房間,屋里窗明幾凈,還擺著幾盆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盆栽。
此刻,魯正陽躺在舒適的床上,雙目緊閉,氣息急促。
沈星河焦急地搓著手在床邊踱步。門口擠滿了憂心忡忡的工匠,個個大氣都不敢出。
林默則坐在床尾,指尖縈繞著一縷柔和的青色靈氣。他并指如劍,輕輕點在魯正陽膻中穴附近,那縷靈氣如溪流般緩緩渡入老者體內,梳理著郁結的氣血。
他一邊給老爺子推宮過血,理順積郁之氣,一邊心中發笑。
就在剛才,當比試徹底結束的時候,這位年近七旬的壯碩老者,居然因為受不了打擊,一口氣沒過來氣暈了過去,差點把在場的眾人嚇死。
好在林默初步探查后發現沒有大礙,真要是把老爺子氣出個好歹,自己就徹底抱不上沈星河這條大腿了。
“咳...咳咳!”魯正陽猛地咳嗽幾聲,眼皮顫動,終于悠悠轉醒。
渾濁的老眼先是茫然地掃視了一下屋頂,隨即聚焦在床邊的人影上。
當看到林默那張年輕平靜的臉時,巨大的屈辱感和挫敗感瞬間涌上心頭,他猛地別過臉去,一個字也不說。
林默當場就“噗嗤”一聲樂了出來,他趕緊使勁咳嗽兩聲掩飾。
俗話說老小孩老小孩,這人老了以后犯起脾氣來,還真跟小孩子一樣。
“魯老!您醒了!太好了!”沈星河大喜,連忙俯身,“您可嚇死我了!勝敗乃兵家常事,一場比試而已,您老別往心里去!您可是咱們天工坊的頂梁柱,技藝無雙...”
可魯正陽卻像一尊石像,任憑沈星河說得口干舌燥,他只是緊閉雙眼,眉頭擰成一個疙瘩,連腮幫子上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
林默收回靈力,看著沈星河徒勞無功地勸慰,無奈的搖了搖頭,心里暗罵沈星河純屬火上澆油。
比試已然輸了,你再夸他什么“技藝無雙”,這不是往傷口上撒鹽嗎?
老爺子現在就像玩炸金花,以為自己捏著三個K,穩操勝券,猛加賭注!
結果一開牌,發現對方手里是三個A...
現在光說好聽的沒用,得實際解決問題。
林默清了清嗓子,聲音輕柔...
“魯老,您醒了就好。咱這個比試已經結束了,結果嘛...哈哈,是吧?不知晚輩的師弟,何時可以前來天工坊報到?”
話音剛落,林默就感覺到十幾道有如實質的殺氣落在自己身上,連沈星河都不例外。
魯正陽猛地睜開眼,死死盯住林默。
他嘴唇哆嗦了幾下,才擠出一句充滿自嘲和怨憤的話,“報到?敗軍之將,丟人現眼!老頭子還有何顏面收徒?明日我就收拾鋪蓋,回鄉下老家種地去!這天工坊的大掌座,少東家另請高明吧!”
“魯老不可!”沈星河嚇得魂飛魄散,連忙按住要掙扎起身的老匠人,“您別沖動!天工坊離不開您啊!”
林默卻仿佛沒看到沈星河拼命使來的眼色,反而順著魯正陽的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魯老思鄉心切,晚輩理解...您執意要歸隱田園,那也無妨!屆時便由我那師弟一路護送您回返故里,鞍前馬后的侍候您。路上閑暇時向您請教些鍛造問題,也是一樣的。”
“你——!”魯正陽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蒼白的臉瞬間漲得通紅,指著林默的手指都在發抖,“林默!你...你欺人太甚!我已經認輸,也說了沒臉收徒,你還要如此羞辱于我?!”
林默看著魯正陽那憤怒的目光,心中暗笑。你陰陽怪氣,我也陰陽怪氣,誰先破防誰先輸...
他調整了一下表情,認真的說道:“魯老誤會了,晚輩并非羞辱于您。今日之敗,非戰之罪,亦非您技藝不精。”
“您輸的,不是我林默,而是‘勢’。”
“勢?”魯正陽一愣,連沈星河和門口工匠都豎起了耳朵。
“不錯,大勢。”林默的聲音沉穩有力,在屋里回蕩不已。
“魯老,您打了一輩子鐵,可曾想過,這鍛造一道已歷經千年萬年,是否真的亙古不變?就該永遠依靠人力,一錘一錘,耗盡氣血去敲打?”
眾工匠聽了林默這句話本能的便想反駁。
從古至今,打鐵這個行當向來便是如此。從農具炊具、到刀劍鎧甲,不管是精雕細琢的巧物,還是龐大厚重的鼎器,無不是鐵匠們一錘子一錘子敲出來的。
從沒聽說過有什么取巧辦法。
可他們剛剛才輸在林默手里,此時反駁的話雖然已經沖到喉嚨,卻沒一個人有底氣說出來。
林默目光掃過眾人,把他們的臉色看在眼里...這便叫誰贏誰有理。
他清了清嗓子,開始胡謅了...
“我曾在一本古籍殘篇中,窺見過一個遙遠時代的演變。那時,亦有無數像您這般,畢生浸淫于一門古老手藝的匠人。他們技藝爐火純青,雙手便是最精密的工具。然而,當一種名為‘機巧造物’的洪流席卷而來,以遠超人力之能,批量產出標準器物時...”
林默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歷史的厚重感,仿佛在講述一個預言:“那些固守著祖傳之法,視新事物為洪水猛獸,甚至不惜以血肉之軀阻擋其前行的人...無論他們昔日多么輝煌,最終都如同螳臂當車,被那滾滾向前的車輪無情碾過,湮滅于塵埃之中。他們的技藝,連同他們的驕傲,一同化作了祭奠舊時代的殘燼。”
魯正陽的眼神劇烈地波動起來。
林默描繪的畫面雖然抽象,但他剛剛比試落敗卻是殘酷的真實。
難道他一輩子引以為傲的手藝,視為天經地義的行規,真的會是時代浪潮下的一塊頑石?被徹底沖垮?
“然而,”林默話鋒一轉,語調變得慷慨激昂,“在那新舊更迭、風起云涌之際,同樣有人!他們或是技藝精湛的大師,或是頭腦敏銳的年輕后輩,他們沒有固步自封,沒有恐懼退縮!他們敏銳地看到了那洪流之中蘊含的無上偉力!他們放下成見,擁抱變化,甚至主動投身其中,去學習,去駕馭,去引領這股新的力量!”
林默的目光灼灼地看向魯正陽,也看向門口的工匠們:“這樣的人,他們非但沒有被淘汰,反而一躍登上了時代的船頭,成為了駕馭洪流、開創新時代的領航者!”
林默的話語如同驚雷,在魯正陽封閉了幾十年的認知壁壘上轟開了一道巨大的裂縫。
他從未想過,自己賴以生存、引以為傲的手藝,竟然會面臨被淘汰的命運?
可還沒等他好好思考林默說的是否有道理,林默又拋出一個在這淘汰之外,還有另一條登臨巔峰的道路...
魯正陽歲數大了,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了。
一旁的沈星河聽得也是心潮澎湃,看向林默的眼神充滿了驚奇。
林仙師真的只是個散修嗎?怎么對這些時代變遷的道理說得如此透徹?簡直像個洞悉天機的智者。
他眼珠一轉,見魯正陽皺眉凝思,似乎有所意動。
沈星河立刻接過話頭,對著魯正陽一頓猛夸。
“對對對!林仙師說得太對了!魯老!您想想,您是誰?您是咱們天工坊的大掌作!”
“是青云城,不,是整個南境都排得上號的大匠師!您這雙慧眼,能看不透這其中的門道?您這心胸,能容不下這變革的浪潮?”
“您絕對不是那種死抱著老規矩不放的頑固老頭!您是有大智慧的人!”
魯正陽臉色一黑,他自然看的出少東家是在幫那林默說辭,以他的閱歷年歲,自然不會被小輩幾句馬屁就拍的找不著北。
不過有沈星河這一插科打諢,魯正陽心里那點對失敗的失落沮喪確實被沖淡了不少。
“少東家休要拿老頭子打趣!”魯正陽板起臉,努力維持著最后的威嚴,“不過...林仙師方才所言,倒也有幾分道理。我這把老骨頭,倒真想在入土前看看,你口中這‘新時代’,究竟是個什么光景!”
沈星河和林默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