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在大魔王的手里死里逃生
- 長川記
- 4908字
- 2025-06-13 23:56:39
暗流與羅網:北平的刀,金陵的絲
北平的冬夜,朔風如刀,卷起地上未化的殘雪,抽打在燕王府高聳的朱漆大門上,發出沉悶的噼啪聲。銀安殿內卻溫暖如春,巨大的銅盆里炭火熊熊,映照著朱棣那張如同刀削斧劈般冷硬的側臉。他并未穿著親王常服,只一身玄色緊身箭袖,袖口緊束至腕,露出筋肉虬結的小臂,正俯身在一張巨大的北疆輿圖前。
“朵顏三衛的塔賓帖木兒,”朱棣的指尖重重戳在輿圖上大寧西北方向一片廣袤的草原,“此人貪婪無度,尤嗜我大明的精鐵、茶葉、絲綢。告訴他,只要他的騎兵能在明年開春,拖住大寧西線兩個衛所的兵力十日,本王許他……這個數!”他伸出一只手掌,五指箕張。
侍立一旁的謀士金忠眼中精光一閃:“王爺英明!塔賓帖木兒部驍勇,足以牽制寧王部分兵力。只是……代價是否……”
“代價?”朱棣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睥睨,“只要能撬開大寧這道門,些許財貨算得了什么?給他!加倍給他!再告訴高麗使臣,”他的手指滑向遼東半島以東,“他們國王想要的遼東邊境那幾處爭議榷場,本王……準了!條件只有一個:嚴密封鎖鴨綠江口,一粒米,一束草,都不許流入遼東!”他眼中寒光凜冽,“朱植小兒既然敢向允炆表忠心,就得嘗嘗孤懸海外、糧道斷絕的滋味!”
金忠深深垂首:“屬下明白!定讓遼王自顧不暇!”
“還有,”朱棣直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燭光下投下巨大的陰影,“告訴張玉、朱能,招募流民青壯的進度,再快一倍!西山那幾個秘密鐵坊,爐火不許熄!刀槍、箭簇、盔甲,晝夜趕制!開春之前,孤要看到五萬能戰之兵,披堅執銳!”他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決斷,“錢糧不夠?去‘借’!去‘征’!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
“遵命!”金忠肅然應諾。
朱棣踱步到窗前,推開一扇雕花木窗。刺骨的寒風瞬間涌入,吹動他額前幾縷散落的發絲。他望著南方金陵的方向,那雙深陷的眼窩里,翻涌著冰冷的算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精心編織的羅網,正從北疆的草原、朝鮮的海岸、北平的工坊,無聲無息地向著那座看似輝煌的帝都籠罩而去。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荊州,湘王府。
一封措辭極其陰鷙、字跡卻模仿著朝中清流筆跡的密信,如同毒蛇的信子,悄然遞到了性情剛烈如火、此刻正為喪父之痛和朝廷微妙態度而煩躁不安的湘王朱柏案頭。
信中沒有署名,內容卻字字誅心:
“……柏王殿下尊鑒:仆本微末,然目睹不平,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殿下英武豪邁,有古俠士之風,麾下荊楚銳士忠勇無匹,天下皆知!然朝廷……朝廷視殿下如洪水猛獸矣!前番殿下慷慨贈刀三百口于太孫,本為護持社稷之赤誠!奈何太孫非但不念殿下苦心,反疑殿下擁兵自重,別有圖謀!竟將殿下所贈寶刀,盡數鎖入大內深庫,視為兇器!更密令錦衣衛,日夜監視荊州動靜,深恐殿下有不臣之舉!仆聞之,痛心疾首!殿下忠肝義膽,日月可鑒,竟遭如此猜忌,豈不令天下英雄寒心?……”
“砰!”
一聲巨響!堅硬的紅木書案被朱柏蒲扇般的巨掌拍得四分五裂!木屑紛飛!
“朱允炆——!黃口小兒!欺人太甚!”朱柏雙目赤紅,如同暴怒的雄獅,額角青筋暴起,胸膛劇烈起伏!他猛地抽出腰間那柄從不離身的“斬蛟”寶刀,寒光四射的刀鋒狠狠劈向旁邊一座青銅燈架!“咔嚓”一聲,粗壯的銅柱應聲而斷!
“本王一片赤誠,贈刀于他,助他震懾宵??!他竟……竟如此折辱本王!視本王如賊寇!”朱柏的咆哮聲震得殿宇嗡嗡作響,充滿了被羞辱的狂怒和滔天的殺意,“錦衣衛?監視?好!好得很!傳令!三衛兵馬,即刻起取消休沐,日夜操練!給本王把刀磨快些!本王倒要看看,這小兒想干什么!”
整個湘王府瞬間籠罩在一片肅殺緊張的氣氛之中。探馬飛馳出入,兵戈碰撞之聲不絕于耳,如同繃緊的弓弦。
***
金陵,坤寧宮偏殿。
暖閣內熏香裊裊,氣氛卻帶著一絲壓抑。湘王妃吳氏,這位出身將門、眉宇間帶著英氣的王妃,此刻眼圈微紅,強忍著悲憤與憂慮,向端坐鳳榻的年輕皇后馬氏(朱允炆妻)深深行禮。
“娘娘……”吳氏的聲音帶著哽咽,“臣妾……臣妾實在不知如何是好!王爺他……他自接到一封不明來歷的密信后,便性情大變!整日怒罵朝廷猜忌,疑心陛下欲對其不利!如今府中兵馬調動頻繁,日夜操戈,荊州城內已是風聲鶴唳!臣妾百般勸解,王爺他只道……只道朝廷負他,他心已寒……”她抬起淚眼,充滿了無助和懇求,“娘娘!陛下!王爺性情剛烈,易受人挑撥,然其對太祖、對朝廷忠心耿耿,天地可鑒!此中必有奸人作祟,離間天家骨肉!萬望陛下、娘娘明察!救救王爺,救救荊州?。 ?
馬皇后一身素雅宮裝,面容溫婉,眼中卻帶著凝重。她輕輕扶起吳氏,柔聲道:“王嬸快請起。此事,本宮與陛下……已有所耳聞?!彼龂@了口氣,語氣充滿了無奈與真誠,“陛下聞聽王叔震怒,亦是寢食難安,痛心不已!陛下常言,諸王叔中,唯柏王叔性情最肖太祖,英武豪邁,忠義無雙!前番贈刀之舉,陛下銘記于心,常嘆王叔乃國之柱石,社稷干城!那三百口‘斬蛟’寶刀,陛下視若珍寶,非是鎖入深庫,而是供奉于大內武成閣,與太祖爺當年所用之刀槍并列!此乃無上榮光,何來猜忌折辱?”
吳氏聞言,眼中閃過一絲驚愕和難以置信。
馬皇后繼續道:“至于錦衣衛……唉!”她面露愧色,“此乃陛下之過!陛下新登大寶,憂心北疆不寧,恐有細作潛入內地,故令錦衣衛加強各要地巡查,非獨荊州!此乃常規戒備,絕非針對王叔!不想竟被宵小利用,離間天家親情,致使王叔誤會至此!陛下聞之,懊悔萬分,已嚴令錦衣衛指揮使戴罪反省,即刻撤回所有派駐荊州的額外人手!”
她緊緊握住吳氏有些冰涼的手,聲音懇切:“王嬸!陛下深知王叔忠義,更知王叔乃性情中人,易為奸佞所乘!陛下有言:‘四叔(朱棣)在北,其志叵測,朕日夜憂懼!唯望十二叔(朱柏)坐鎮荊襄,為朕守住這江南腹地之門戶!十二叔在,則江南安,朕心亦安!’陛下已親筆手書一封,并備下厚禮,命臣妾轉交王嬸,盼王嬸務必轉呈王叔,以表陛下拳拳之心,澄清誤會!”
說著,馬皇后示意身旁女官。女官捧出一個紫檀木托盤,上置一封加蓋皇帝小璽的親筆信箋,以及一份禮單。禮單上赫然列著:御賜金絲楠木嵌寶弓一張、御廄汗血寶馬兩匹、御制精鋼明光鎧十副、內庫珍藏前朝名將佩劍一柄、蘇杭上等錦緞百匹、黃金兩千兩!
這份厚禮,件件投其所好,價值連城,更蘊含著“倚重”、“信任”、“并肩作戰”的深意!
吳氏看著那份沉甸甸的禮單和那封皇帝親筆信,感受著馬皇后手中傳來的溫暖與真誠,心中的悲憤與疑慮如同冰雪般漸漸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和一絲暖意。她再次深深下拜,聲音帶著哽咽與堅定:“陛下天恩,娘娘慈憫,臣妾……感激涕零!臣妾定將陛下心意,一字不差轉告王爺!必勸王爺明辨忠奸,體察圣心,為陛下守好荊襄門戶!”
馬皇后親自扶起她,溫言撫慰。暖閣內的氣氛,終于從肅殺緊張中緩和下來,彌漫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凝重與希望。
數日后,荊州,湘王府。
朱柏赤著上身,汗水淋漓,正在演武場中揮舞著一柄沉重的陌刀,刀風呼嘯,卷起地上塵土。他臉色依舊陰沉,但眼中那狂躁的怒火已平息不少。
吳氏靜靜地站在廊下,待他一套刀法使完,才捧著一方溫熱的巾帕和那封皇帝親筆信、那份厚禮清單,緩緩走上前去。
朱柏喘著粗氣,接過巾帕胡亂擦了把臉,目光落在妻子手中的信箋和禮單上,眉頭依舊緊鎖,帶著一絲不耐。
吳氏沒有說話,只是將信箋和禮單輕輕放在一旁的石幾上,然后拿起那柄沉重的陌刀,用細布仔細擦拭著刀身上沾染的塵土。動作輕柔而專注。
“王爺,”她的聲音平靜而清晰,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妾身剛從金陵回來。見了皇后娘娘,也……見了陛下托娘娘轉交的心意?!?
朱柏冷哼一聲,抓起石幾上的禮單掃了一眼,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即又被固執的怒意取代:“哼!黃白之物,就想堵住本王的嘴?本王……”
“王爺!”吳氏打斷他,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地迎向丈夫,“陛下親口對皇后娘娘說:‘諸王叔中,唯十二叔性情最肖太祖,英武豪邁,忠義無雙!乃國之柱石,社稷干城!’那三百口‘斬蛟’寶刀,陛下供奉于大內武成閣,與太祖爺當年的兵器并列!此乃供奉先祖的榮光,何來鎖入庫中視為兇器?!”
朱柏揮舞陌刀的手臂猛地頓??!虎目圓睜!
吳氏繼續道:“錦衣衛增派人手,乃是陛下新登基,憂心北疆細作流竄,令其加強各要地常規巡查,絕非獨盯我荊州!陛下聞知王爺因此誤會震怒,懊悔不已,已嚴懲相關人等,撤回所有額外人手!”
她拿起那封親筆信,遞到朱柏面前,聲音帶著一絲懇求:“王爺!陛下手書在此!陛下還說:‘四叔在北,其志叵測,朕日夜憂懼!唯望十二叔坐鎮荊襄,為朕守住這江南腹地之門戶!十二叔在,則江南安,朕心亦安!’王爺!陛下將整個江南的安危,托付給您了啊!此等信任,此等倚重,豈是那封藏頭露尾、挑撥離間的陰毒密信可比?!”
朱柏死死盯著妻子手中那封蓋著皇帝小璽的信箋,又看了看石幾上那份沉甸甸、件件皆是他心頭好的禮單。妻子的話,如同重錘,一下下敲擊在他固執的心防上。供奉武成閣……常規巡查……倚重江南門戶……
他臉上的怒容如同冰雪般緩緩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混雜著驚愕、懊悔、釋然和重新燃起的豪情的表情。他猛地一把抓過那封親筆信,撕開封口,急切地展開。
字跡清秀而有力,正是朱允炆親筆:
“柏王叔尊鑒:侄允炆泣血頓首……前番誤會,皆因侄兒慮事不周,致使宵小得逞,離間叔侄至親,侄兒痛悔無地!叔父英風俠烈,赤膽忠心,尤勝當年楚霸王,乃允炆心中擎天之柱!荊襄之地,控扼大江,俯瞰東南,乃我大明命脈所系!侄兒身居九重,唯念叔父虎威坐鎮,則江南萬民安枕,江山社稷無憂!今北地陰云密布,暗流洶涌,侄兒誠惶誠恐,唯賴叔父為侄兒守住這最后一片朗朗乾坤!臨書涕零,不知所言,唯愿叔父善加珍攝。他日掃清寰宇,侄兒當親赴荊州,與叔父痛飲三百杯!侄允炆再拜頓首?!?
字里行間,充滿了晚輩的悔意、至誠的推崇、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沉甸甸的托付!尤其是那句“唯賴叔父為侄兒守住這最后一片朗朗乾坤”,如同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朱柏那顆剛烈而重義的心上!
“啊——!”朱柏發出一聲不知是吼是嘆的長嘯!猛地將信箋按在胸口,虎目之中,竟隱隱有淚光閃動!“允炆吾侄……是伯父……錯怪你了!”他猛地轉身,對著演武場外侍立的親衛統領,聲震屋瓦:“傳令!三衛兵馬,即刻解除戒備!操練如常!再有妄議朝廷、挑撥離間者——斬立決!荊州,永遠是陛下的荊州!我朱柏,永遠是陛下的看門虎!”
親衛統領轟然應諾,飛奔傳令?;\罩在荊州上空的肅殺陰云,終于在這一聲虎吼中,漸漸散去。
北平,燕王府密室。
燭光搖曳,映照著朱棣陰晴不定的臉。道衍和尚(姚廣孝)枯瘦的身影如同幽靈,低聲稟報著各地消息。
“王爺,荊州……湘王之怒已平息。湘王妃自金陵歸,攜重禮及皇帝親筆信。朱柏……已解除戒備,誓言效忠朝廷,鎮守荊襄。”
朱棣眼中寒光一閃,隨即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潭,只有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的弧度。
“吳氏……倒是好手段。”他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也罷,一頭莽虎,暫時關回籠子里也好。省得他胡亂沖撞,壞了孤的大計?!?
“朝鮮方面密報,”道衍繼續道,“已遵王爺令,嚴密封鎖鴨綠江口。遼東糧價,旬日之內,暴漲三倍。遼王府已現不穩跡象?!?
“好!”朱棣眼中終于掠過一絲滿意,“繼續加壓!餓也要餓垮朱植小兒那點忠心!”
“朵顏三衛塔賓帖木兒處,已收下厚禮,立下血誓,開春必拖住大寧西線!寧王府近日兵馬調動頻繁,然寧王本人……依舊深居簡出,態度……曖昧不明?!?
朱棣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朱權……這只小狐貍,還在觀望。”他冷冷一笑,“無妨!孤給他的餌,夠大!夠香!他遲早要咬鉤!告訴張玉、朱能,招募、練兵、打造軍械,一刻不許停!開春之前,孤要看到一支……足以撕碎金陵那層偽善面皮的……鐵拳!”
他站起身,走到密室墻壁上懸掛的那幅巨大的《大明坤輿全圖》前,手指緩緩滑過北平至金陵那漫長的、標注著無數關隘城池的路線。燭火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如同魔神般的陰影,籠罩了半幅江山圖卷。
“允炆侄兒……”朱棣的聲音如同夢囈,帶著一種冰冷的、志在必得的狂熱,“你安撫了一頭虎,卻不知……真正的狼群,已在北方磨利了爪牙。你借王妃之手織的網,終究……網不住孤這柄要飲血的刀!”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節發出“咔吧”一聲脆響,眼中燃燒的野望,仿佛要將整張地圖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