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9章 情報端倪

  • 裂繭尋光
  • 野徑昭明
  • 4254字
  • 2025-06-17 00:19:24

秋雨淅淅瀝瀝下了兩日,將李家塘本就泥濘的土路泡成了黏稠的醬缸,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混合著腐爛蘆葦根、潮濕泥土和煙火灰燼的沉悶氣息,沉甸甸地壓在人的胸口。祠堂識字班的進展緩慢卻堅定,門板黑板上歪歪扭扭的“鐮刀”、“蛤蟆”旁邊,又添上了“米缸”、“灶臺”幾個更貼近婦人生活的字。林悅那本被水浸透又晾干的筆記本,紙頁厚實粗糙,邊緣卷曲,里面記錄的已不再是空洞的理論,而是婦人們七嘴八舌用本地土話描述的、被鬼子搶走的家當名字,那是她們刻骨銘心的仇恨清單。

這天午后,雨勢稍歇,天空依舊灰蒙蒙的,林悅正幫著阿桃在駐地簡陋的伙房邊收拾晾曬了一半又被雨淋濕的草藥,一股濃重的、混合著新鮮松木刨花和陳年霉味的氣息,隨著一陣拖沓的腳步聲飄了過來。

是老木匠,他佝僂著背,像一棵被風雨壓彎的老樹,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泥濘的院子,他身上那件靛藍粗布褂子濕了大半,緊貼著嶙峋的脊背,顏色更深了,肩上扛著一根碗口粗、丈許長的松木方料,濕漉漉的木頭壓在肩上,讓他本就遲緩的步伐更加沉重,雨水順著他花白的鬢角和滿是皺紋的額頭往下淌,他卻渾然不覺,渾濁的眼睛低垂著,只盯著腳下被自己踩出的泥坑。

“老木叔,這么大的雨還扛木頭回來。”阿桃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揚聲招呼道,語氣帶著熟稔。

他停下腳步,微微喘了口氣,含混地應了一聲:“嗯,炮樓,那邊催得緊。”他聲音低沉沙啞,像是被砂紙磨過喉嚨,“太君,急著要幾把新椅子,嫌舊的坐著硌屁股。”他說話時依舊沒有抬頭,目光落在肩頭那根濕木頭上,仿佛那才是他唯一關心的事物,他騰出一只布滿老繭、沾滿濕泥和深色木漬的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順勢在濕透的褲腿上擦了擦。

就在他抬手擦拭的瞬間,林悅的目光敏銳地捕捉到,他那只粗糙的大拇指指縫邊緣,粘著一小撮極其細微的木屑,那木屑的顏色很特別,不是他肩頭松木的淺黃,也不是祠堂供桌楠木的深褐,而是一種泛著冷硬光澤的、近乎烏黑的深色,那顏色,林悅只在鬼子炮樓附近丟棄的、涂了厚厚桐油和黑漆的破爛家具上見過。

心輕輕一跳,炮樓,新椅子,催得緊,這幾個詞像幾顆小石子,投入了她剛剛對情報工作萌生認知的心湖,她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繼續整理手中的濕草藥,耳朵卻像警覺的兔子般豎了起來。

老木匠沒再多言,扛著那根沉重的松木,步履蹣跚地走向村子東頭他那間孤零零的木工房,那間低矮的土坯房倚著一片荒廢的竹林,屋頂的茅草早已發黑,在灰暗的天色下顯得格外破敗頹唐。

她看著他那在泥濘中艱難前行的佝僂背影,心頭那個模糊的念頭越來越清晰,她將手中最后一把草藥塞進阿桃手里,低聲道:“我去看看老木叔要不要幫忙,雨剛停,路滑得很。”

阿桃看了她一眼,那雙潑辣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了然,她沒說什么,只點了點頭:“當心點。”

林悅踏著泥濘,遠遠跟在老木匠后面,雨水浸透的泥土吸吮著她的布鞋,每一步都發出沉悶的“噗嗤”聲,空氣里那股松木的清香混合著老木匠身上散發的陳年霉味,越來越濃。

他的木工房沒有門板,只掛著一塊厚重的、打著補丁的粗麻布簾子,早已被雨水和歲月浸染成污濁的深褐色,林悅在距離木工房十幾步遠的一片半人高的荒草叢后停住腳步,小心地蹲下身,透過草叢稀疏的縫隙和敞開的窗戶,她能清晰地看到屋內的景象。

屋內光線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糊著破爛油紙的窗戶透進些微天光,空氣中浮動著濃得化不開的霉味,混雜著濃烈的松木香氣、陳年木屑的粉塵味,還有一種若有似無的、類似桐油的刺鼻氣味,地上、墻角堆滿了各種形狀的木料、廢棄的邊角料、刨花和厚厚的木屑,幾乎無處下腳,一盞小小的豆油燈擱在角落一個缺腿的木墩上,昏黃的光暈只能照亮一小片區域。

將那根沉重的松木方料小心地放在屋子中央一個簡陋的木馬架上,他佝僂著背,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肩膀,發出一聲極輕的、仿佛骨骼摩擦的嘆息,他沒有立刻開始處理那根新木料,而是走到屋子最里面一個落滿灰塵、靠墻擺放的舊木柜前,那木柜樣式古舊,柜門上的雕花模糊不清。

伸出那雙布滿厚繭和老繭、指縫里嵌滿深色木漬的手,沒有去開柜門,而是在柜子側面一塊看似普通的面板上,用指關節以一種特定的節奏,輕重不一地叩擊了幾下。

“篤,篤篤,篤......”

木材的聲音沉悶,幾乎被屋外的風聲雨聲掩蓋,片刻之后,那塊面板竟無聲地向內滑開一小段,露出一個巴掌大小、黑黢黢的暗格,老木匠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掃視了一下門口和窗戶的方向,動作快如閃電,迅速從暗格里摸出一個小小的、用油紙仔細包裹的東西,緊緊攥在手心,隨即又將面板復原。

他回到松木方料旁,在豆油燈昏黃的光暈下,小心翼翼地打開油紙包,里面是一把細長的、刃口雪亮得驚人的刻刀,刀柄是深色的硬木,磨得光滑溫潤,與老木匠常用的那些工具截然不同。

林悅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只見老木匠拿起那把雪亮的刻刀,卻并沒有走向那根等待加工的新松木,他佝僂著背,走到墻角一堆看似廢棄的邊角料旁,從中抽出一塊尺許長、兩指寬的硬雜木邊料,那木頭顏色深暗,質地細密。

他將那硬雜木塊固定在簡易的木工臺上,昏黃的燈光下,他那雙平日里顯得笨拙遲緩的手,此刻卻異常穩定而靈活,他左手拇指穩穩按住木塊,右手捏著那把雪亮刻刀,手腕懸停,氣息似乎都凝滯了,接著,刻刀動了。

刀尖輕盈地切入堅硬的木質表面,如同最靈巧的筆尖滑過紙張,沒有半分猶豫,沒有一絲顫抖,刻刀在他指間跳躍、旋轉、勾勒,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細碎的木屑如同微型的雪花,隨著他手腕靈巧的翻飛,簌簌飄落,在昏黃的燈光下形成一片迷蒙的塵霧,他低垂著頭,額上深刻的皺紋在燈影下如同溝壑,渾濁的眼睛此刻卻異常專注,閃爍著一種近乎鋒利的光芒,緊緊盯著刀尖劃過的軌跡。

看不清他在刻什么具體的圖案,只能看到隨著刻刀的舞動,木塊表面逐漸浮現出流暢而繁復的線條,那些線條相互交織、纏繞,構成一種奇特的、非裝飾性的幾何紋樣,帶著一種冰冷而隱秘的秩序感,與蘇南民間常見的花鳥魚蟲雕飾截然不同,這絕不是普通的木工活計。

就在這時,一陣突兀而粗魯的狗吠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雨后的寂靜,緊接著是沉重的、踩著泥水的腳步聲和男人粗聲大氣的吆喝。

“老木頭,老木頭,死哪去了?太君讓你修的那張八仙桌,拾掇好沒有?”

“快點!磨蹭什么呢?等著挨鞭子啊!”

是偽軍,聽聲音還不止一個。

屋內的老木匠渾身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冰水從頭澆下,他眼中那專注鋒利的光芒瞬間熄滅,重新被渾濁和木然覆蓋,捏著刻刀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了一下,但他動作沒有絲毫停滯,甚至沒有抬頭,就在偽軍粗魯的呼喝聲逼近門口的瞬間,他手腕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猛地一旋一收。

雪亮的刻刀刀尖在木塊上某個關鍵節點輕輕一點,隨即閃電般縮回袖中,消失不見。同時,他那只布滿老繭的左手猛地一掃,將木工臺上那塊剛剛刻了神秘紋樣的硬雜木邊角料、連同飄落的木屑,一起掃進了腳邊堆積如山的普通刨花和廢料之中,動作行云流水,快得只在林悅眼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

做完這一切,他才像剛剛被驚醒一樣,遲緩地抬起頭,臉上瞬間堆滿了慣常的木訥和惶恐,朝著門口方向,含混不清地應道:“來,來了來了,這就好,這就好。”他佝僂著背,腳步踉蹌地迎向門口那塊厚重的粗麻布簾子,仿佛剛才那電光火石間的驚險操作從未發生。

林悅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將驚呼硬生生堵在喉嚨里,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比任何言語都更清晰地告訴了她情報工作的本質,無聲的刀尖舞蹈,瞬間的生死時速。

粗麻布簾被一只穿著骯臟黃綠色軍褲的腿粗暴地掀開,兩個斜挎著步槍、一臉不耐煩的偽軍闖了進來,為首的一個三角眼,滿臉橫肉,正是偽軍小隊長吳奎手下的親信,綽號“癩皮狗”,他嫌惡地打量著堆滿雜物、散發著霉味的木工房,用槍托不耐煩地敲了敲旁邊的木料,發出“咚咚”的悶響。

“磨蹭什么?桌子呢?”癩皮狗粗聲喝道,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老木匠臉上。

老木匠身體縮得更低了,臉上堆著卑微討好的笑,聲音含混不清:“軍爺,軍爺息怒,那張桌子,榫頭朽得厲害,得,得慢慢弄,快了怕修不牢靠,太君坐著不穩當。”他一邊說,一邊佝僂著腰,費力地從墻角雜物堆里拖出一張缺了條腿、桌面布滿刀痕的破舊八仙桌。

“少他媽廢話!”

另一個偽軍罵罵咧咧,“趕緊的,吳隊長說了,天黑前必須弄好送炮樓去,耽誤了太君的事,扒了你的皮。”他抬腳踢了踢地上散落的刨花。

老木匠連連點頭哈腰:“是,是是,不敢耽誤,不敢耽誤。”他不再多言,拿起鑿子斧頭,開始叮叮當當地修理那張破桌子,動作恢復了平日的遲緩笨拙,仿佛剛才那個手腕翻飛、刻刀如電的身影只是林悅的幻覺。

林悅蹲在草叢里,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明她看著那兩個偽軍在狹小的木工房里不耐煩地踱步,靴子踩在刨花上發出刺耳的聲響,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視著屋內的每一個角落,其中一人的目光,甚至好幾次掃過老木匠剛才藏匿刻刀和木塊的那堆廢料。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叮當敲打聲和偽軍粗魯的催促聲中緩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直到那張破桌子被老木匠勉強接上了一條粗糙的新腿,兩個偽軍才罵罵咧咧地押著他,扛起桌子,深一腳淺一腳地消失在通往炮樓方向的泥濘小路上。

木工房重新恢復了死寂,只有豆油燈的火苗在穿堂風中微微搖曳,在斑駁的土墻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濃重的霉味、松木香和偽軍留下的劣質煙草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嘔。

林悅又等了許久,確認偽軍已經走遠,才緩緩從草叢中站起身,雙腿因為長時間的蹲伏而酸麻僵硬,她走到木工房敞開的窗戶前,目光落在那堆被偽軍靴子踐踏過的刨花和廢料上,昏黃的燈光下,那些普通的刨花碎屑中,隱約可見幾片顏色更深、更細小的硬木碎片,上面似乎殘留著極其細微、規則的刻痕。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撥開表面的刨花,撿起其中一片子只有指甲蓋大小,深褐近黑,質地堅硬,借著微弱的燈光,她看到碎片邊緣殘留著半道極其流暢、弧度完美的凹線,那是某種復雜紋樣的一部分。

冰冷的木片躺在掌心,帶著雨水和泥土的濕氣,林悅緊緊攥住它,尖銳的棱角硌著她的手心,帶來清晰的痛感,這痛感,連同木工房里揮之不去的霉味、偽軍留下的刺鼻煙味,還有老木匠那雙渾濁眼睛里瞬間熄滅的銳利光芒,一起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

情報工作,這四個字不再是模糊的概念,它是老木匠佝僂的背影,是雪亮刻刀下無聲的紋樣,是偽軍粗暴的踢踹,是堆滿廢料的角落里,這片殘留著死亡印記的冰冷木屑,它隱秘、危險,如同在深淵邊緣行走,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抬起頭,望向炮樓方向,那座灰黑色的巨物在雨后的暮色中,輪廓更加猙獰,她將那片冰冷的木屑仔細收進貼身的口袋,轉身離開了這片彌漫著霉味和隱秘硝煙的木工房,腳下的泥濘依舊深重,但她的腳步,卻比來時更加堅定。

主站蜘蛛池模板: 许昌市| 舒城县| 吉安县| 腾冲县| 无锡市| 隆尧县| 米林县| 遂昌县| 宁陕县| 永定县| 定西市| 沛县| 东莞市| 诸暨市| 靖安县| 岐山县| 河津市| 阿克陶县| 洪泽县| 平原县| 察隅县| 息烽县| 和平区| 崇礼县| 霍山县| 开阳县| 宜都市| 广宁县| 习水县| 谢通门县| 额敏县| 望江县| 桓台县| 天台县| 蒲城县| 罗源县| 长兴县| 平安县| 周宁县| 镇宁| 恩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