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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婦女動員

祠堂里的空氣帶著陳舊木頭和塵土混合的沉悶氣味,幾縷天光從高處的窗欞斜射進來,照亮空氣中浮動的微塵,卻驅不散彌漫在空間里的那份凝滯和壓抑。長條板凳上,稀稀拉拉坐著十幾個被再次召集來的村中婦女,她們比上次更沉默,頭埋得更低,仿佛要將自己縮進那身打滿補丁的粗布衣裳里,納鞋底的麻繩穿梭得更快、更用力,發出單調而急促的“嗤啦”聲,孩子們被死死按在母親腿邊,小臉上帶著懵懂的不安,角落里,那個顴骨高聳的婦人(后來林悅知道她叫張桂英)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嘴唇抿得死緊,渾身散發著抗拒的氣息。

抱著胳膊,老周靠在后排的柱子上,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那道疤痕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冷硬,他像個沉默的考官,目光掃過祠堂里的景象,最后落在站在前方的林悅和阿桃身上,那眼神仿佛在說:看你們的了。

深吸了一口氣,祠堂里那股陳舊壓抑的氣息涌入林悅的肺腑,她往前一步,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而清晰:“嬸子,嫂子們,上次阿桃唱的山歌,大家還記得吧?東洋兵是蛤蟆腿,是王八羔子,他們為啥敢這么欺負咱們?就因為他們知道咱們散著,怕著,咱們要是抱成團怕個甚?”

她的話剛開了個頭,就被一陣更加密集、更加用力的納鞋底聲打斷了,張桂英猛地抬起頭,聲音干澀而尖銳,像鈍刀刮過砂紙:“抱團?拿啥抱?拿鞋底子砸鬼子槍子兒?還是拿鐮刀砍鬼子的鐵殼船?林干事,俺們是女人,拖家帶口的,不是你們扛槍的爺們兒,別凈說些沒影兒的話,讓俺們安生納幾雙鞋底,給娃換口吃的,行不?”她的話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砸進本就沉寂的水面,激不起半點漣漪,反而讓其他婦人的頭垂得更低了,有人偷偷抬眼瞥了張桂英一下,又迅速收回目光,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麻繩。

感覺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林悅準備好的那些關于團結、關于力量的說辭,在張桂英的生存恐懼和無力感面前,再次顯得蒼白而可笑,她下意識地看向阿桃。

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那雙潑辣的眼睛里,跳躍著一種壓抑的火焰,她沒有立刻反駁張桂英,而是走到祠堂中央那片空地上,站定,她沒有看任何人,目光似乎穿透了斑駁的墻壁,投向了某個遙遠而痛苦的所在。

“桂英嫂子說得對。”

阿桃開口了,聲量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濃重的蘇南鄉音,每一個字都像浸透了水鄉的濕冷,“女人,拖家帶口,膽子小,力氣弱,怕死,想活。”她頓了頓,祠堂里只剩下麻繩穿梭的單調聲響,所有人的目光,無論是抗拒的,還是麻木的,都下意識地集中在她身上。

“我也怕死。”

語氣依舊平靜,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繃緊的弓弦,“去年這個時候,鬼子掃蕩前頭的王家集,我家,就在王家集西頭,”她的語速忽然慢了下來,每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力氣,“那天晌午,日頭毒得很,我帶著阿弟在河邊摸螺螄,想給娘熬口湯,就聽見集子里,炸了鍋。”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靜,連納鞋底的聲音都消失了,張桂英擰緊的眉頭微微動了一下。

“哭喊聲,槍聲,還有,還有鬼子那種像野狗一樣的嚎叫。”

話音越說越輕,像冰錐一樣刺入每個人的耳朵,“我拉著阿弟就往家跑,跑啊,跑啊,跑到家門口,”她停了下來,胸口微微起伏,仿佛那個恐怖的畫面就在眼前。

“門,開著。”

驀然變得極其干澀,像被砂紙磨過,“阿爹,倒在門檻上,血,流了一地,眼睛還睜著,看著天。阿娘在灶房門口,衣裳被扯爛了,脖子上,那么長一道口子。”她抬起手,在自己脖頸處比劃了一下,動作僵硬,她的目光依舊沒有焦點,空洞地望著祠堂的房梁。

“阿弟嚇傻了,只會哭,我,我捂著他的嘴,從后窗爬出去,躲進豬圈后面的草垛里。”

話尾窸窸窣窣帶著啜泣幾乎聽不見,“我們聽著,聽著鬼子在屋里翻箱倒柜,砸東西,狂笑,聽著他們,拖著什么東西出去,聽著,我家的老黃狗叫了兩聲,就再沒聲了。”

一滴渾濁的眼淚,毫無預兆地從阿桃的眼眶里滾落,砸在她破舊的衣襟上,迅速暈開一小片深色,她沒有去擦,任由淚水無聲地滑過臉頰,祠堂里靜得可怕,只有壓抑的呼吸聲和偶爾傳來的一兩聲孩子不安的抽噎。

“后來,鬼子走了,我和阿弟才爬出來。”

周圍帶著一種可怕的平靜,“家里,啥都沒了,爹娘沒了,狗沒了,連鍋都被砸穿了,就剩下,一地的血,還有,還有我娘給我納了一半的鞋底子,丟在灶膛灰里。”她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臉,抹去淚痕,也抹去了臉上最后一絲脆弱,那雙眼睛重新抬起來時,里面只剩下燒紅的炭火般的恨意和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

“打那天起,我就知道,怕,沒用,躲,也沒用,鬼子來了,不會管你是男人還是女人,是老是少,他們就是一群披著人皮的畜生!你不拿起家伙跟他們拼,他們就會像踩死螞蟻一樣,把你一家老小,連骨頭帶渣都碾得干干凈凈。”

話音突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沙啞,在寂靜的祠堂里回蕩,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掃過每一張婦人的臉,掃過張桂英緊抿的嘴唇,掃過那些抱著孩子微微顫抖的手臂。

“我帶著阿弟,找到咱們的隊伍,不是因為我膽子大,是因為我沒路了,是因為我知道,不跟鬼子拼,我阿桃,我阿弟,遲早也得跟我爹娘一樣,躺在地上,血都流干,等死,還是豁出去拼一條活路,你們自己選。”

阿桃說完話,胸膛劇烈起伏著,不再看任何人,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只是死死咬著下唇,倔強地站在那里,像一株被狂風摧折過卻不肯倒下的蘆葦。

沉重的寂靜再次籠罩了祠堂,空氣仿佛凝固了,帶著血腥和淚水的重量,先前那些急促的納鞋底聲徹底消失了,幾個年輕的媳婦死死摟著懷里的孩子,臉色煞白。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渾濁的眼睛里溢滿了淚水,無聲地順著臉上的溝壑流淌,張桂英緊擰的眉頭不知何時松開了,她怔怔地看著阿桃,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低下頭,看著自己粗糙的、布滿老繭的手。

林悅感到自己的心臟被阿桃的講述狠狠攥緊,又重重錘擊,那不是一個遙遠的故事,是發生在身邊姊弟身上的、血淋淋的現實,它撕開了所有試圖用麻木和逃避包裹的傷口,將那份深藏的恐懼和更深的仇恨,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恐懼依舊存在,但在這恐懼的廢墟上,一種同病相憐的悲愴和一種被逼到絕境后萌生的、微弱卻無法忽視的憤怒,正在悄然滋生。

她看到阿桃微微顫抖的肩膀,看到婦人們眼中閃爍的淚光和壓抑的怒火,時機到了。

往前一步,來到阿桃身邊,沒有去看老周的方向,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沉入泥土的懇切:“阿桃說得對,鬼子不會因為我們是女人、是母親就手下留情,我們怕,是因為我們想護著孩子,護著這個家。”她的目光掃過那些緊緊抱著孩子的母親。

“可躲,護不住,等死,更護不住。”

林悅的聲音沉靜而有力,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鬼子貼的那些告示,寫的那些‘安民’的鬼話,咱們看不懂,就只能被他們騙,他們說征糧,咱們不知道真假,糧食就被搶光,他們說抓‘可疑分子’,咱們看不懂名字,親人就可能被抓走,他們用咱們看不懂的字,編著法子害咱們。”

她停頓了一下,看到幾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媳婦下意識地抬起了頭,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憂慮,那個一直抱著嬰兒的年輕媳婦(林悅后來知道她叫春妮),更是無意識地摟緊了懷里的孩子,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認字。”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緊迫感,“認了字,就能看懂他們的告示,知道他們在打什么鬼主意,認了字,就能看懂咱們隊伍發的傳單,知道鬼子在哪兒設了卡,哪兒有危險,咱們就能提前帶著孩子躲開。認了字,萬一,萬一親人被抓了,咱們至少能看懂布告上的名字,知道去哪兒找,去想轍。認字,就是給咱們的孩子,給咱們這個家,多穿一層護身的鐵甲,多一分活命的指望。”

她的話,沒有高呼口號,沒有空談大義,每一個字都像釘子,狠狠釘在了這些母親最脆弱、最無法割舍的地方,孩子。祠堂里的氣氛悄然變化了,那些低垂的頭顱緩緩抬起,麻木的眼神中第一次出現了掙扎的、思考的光芒,恐懼依然存在,但一種更強烈的、源于母性的保護欲,正艱難地從恐懼的泥沼中探出頭來。

春妮看著懷里熟睡的嬰兒,又看看林悅,嘴唇囁嚅著,似乎想說什么,眼神里充滿了猶豫和掙扎,她下意識地看向身邊一個沉默寡言、皮膚黝黑的男人(她的丈夫李石頭),手指悄悄伸過去,輕輕扯了扯他同樣沾滿泥點的衣角,動作細微得幾乎無法察覺。李石頭眉頭緊鎖,黝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悶悶地抽著旱煙,煙袋鍋里的火星在昏暗的光線下明滅不定。

就在這微妙而緊張的寂靜中,一個身影猛地從角落里站了起來。

是張桂英。

她動作很大,帶倒了屁股下的長條板凳,發出“哐當”一聲刺耳的巨響,打破了祠堂的沉寂,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張桂英臉色漲得通紅,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她那雙因為常年勞作而顯得粗糙渾濁的眼睛,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死死地盯著林悅和阿桃,那眼神里有被阿桃故事撕開的痛苦,有長久壓抑的憤怒,也有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決絕。

“我報名。”

嗓音嘶啞而高亢,像裂帛一樣刺破空氣,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狠勁,“我沒娃了,鬼子前年掃蕩,我男人被抓了壯丁,再沒回來,我那三歲的娃,病得只剩一口氣,沒藥,硬是,硬是看著他在我懷里咽的氣。”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般的哭腔,卻又被她強行壓了下去,只剩下濃重的鼻音和刻骨的恨意,“我就剩這條爛命了,躲?我躲夠了,等死?我早該死了,林干事,阿桃妹子,你們說的對,認字,學本事,我要學,學了字,我要親手寫那幫畜生的名字,寫滿他們炮樓,學了本事,我要讓他們血債血償,給我男人,給我娃,報仇!”

她幾乎是吼出了最后兩個字,在祠堂的梁柱間嗡嗡回響,吼完,她像被抽干了力氣,重重地喘著粗氣,通紅的眼睛里沒有淚水,只有熊熊燃燒的、要將一切焚燒殆盡的仇恨之火。

她這石破天驚的一吼,如同在滾燙的油鍋里潑進了一瓢冷水,祠堂里瞬間炸開了鍋。

“桂英姐”

“她家,唉~”

“報仇!”

竊竊私語聲嗡嗡響起,婦人們的臉上交織著震驚、同情和一種被點燃的、感同身受的悲憤。張桂英的遭遇,撕開了所有人心頭那道血淋淋的傷疤,她不是一個人,她的仇恨,是這片土地上無數個破碎家庭的縮影。

“我,我也報名試試。”

一個細若蚊蚋的、怯生生地響起,是春妮。她抱著孩子,臉漲得通紅,似乎鼓足了畢生的勇氣才說出這句話,說完,她立刻低下頭,不敢看丈夫李石頭的反應,李石頭依舊悶頭抽煙,只是眉頭鎖得更緊了,拿著煙桿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

“算,算我一個。”

又一個回應響起,是那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她抹著眼淚,“我老了,不中用了,但,但我想給孫子認幾個字,讓他將來,將來別像他爹那樣,被鬼子騙了抓走。”

如同堤壩被沖開了一道缺口,猶豫和恐懼的堅冰開始融化,一個,兩個,三個......陸續有婦人舉起了手,或者只是低聲地說一句“我也學”,嗓音不大,帶著遲疑和不安,卻如同星星點點的火種,在祠堂這片被淚水、仇恨和生存渴望浸透的土地上,艱難地、頑強地亮了起來。

林悅和阿桃對視一眼,阿桃的眼睛依舊紅腫,但里面燃燒的火焰更加熾烈,林悅胸腔里那顆沉甸甸的心,此刻被一種混合著酸楚、激動和巨大責任感的暖流包裹著,動員,不是勝利的宣告,只是邁出了在恐懼的凍土上,艱難開鑿出的第一步,她看著那些舉起的手,那些閃爍著淚光和掙扎的眼睛,看著沉默抽煙的李石頭,也看著依舊倔強挺立、眼中只有仇恨火焰的張桂英。

祠堂外,鉛灰色的云層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一縷微弱的陽光掙扎著投射下來,恰好落在祠堂門口的青石臺階上,照亮了上面一層薄薄的、剛剛被踩踏過的泥濘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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