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放權
- 紅樓:醉里挑燈看金釵
- 異世烽主
- 4006字
- 2025-07-08 13:41:28
第51章放權
榮禧堂內,午后的陽光透過高窗灑下,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賈母斜倚在鋪著錦繡軟墊的紫檀雕花羅漢榻上,手中捻著一串油潤的伽楠念珠,閉目養神,神情平靜無波,仿佛一尊端坐蓮臺的菩薩。
簾櫳輕響,王熙鳳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她今日并未刻意低調,一身寶藍色云錦暗紋對襟長襖,襯得膚白勝雪,發髻梳得一絲不茍,只簪了一支赤金點翠鳳釵,既不失當家奶奶的體面,又收斂了往日的張揚。
她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混合著恭敬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神情,步履輕快地走到榻前,盈盈拜下:
“老祖宗金安?!?
賈母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王熙鳳身上,帶著慣有的慈和:
“鳳丫頭來了?坐吧?!?
王熙鳳并未立刻起身,反而姿態更低了些,聲音清越中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懊悔”:
“老祖宗,鳳丫頭是來給您請罪的?!?
她微微垂首,語氣誠懇,
“前些日子在靜怡軒,是鳳丫頭年輕識淺,行事莽撞了些,言語間沖撞了二太太,還累得老祖宗跟著操心勞神。后來仔細想想,二太太也是一片慈母之心,為寶玉的前程計深遠。都怪我當時……沒把話說周全,讓二太太誤會了,也擾了老祖宗的清靜?!?
她巧妙地將“沖突”定性為“誤會”,將責任攬在自己“年輕識淺”、“言語不周”上,既不得罪王夫人,又顯得自己“識大體”、“知進退”。
賈母捻動佛珠的手微微一頓,臉上笑容不變,聲音溫和如常:
“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快起來說話?!?
她示意鴛鴦給鳳姐搬繡墩,“你二太太啊,最近為寶玉的親事和生辰宴,里里外外操勞得厲害,人也乏了,火氣難免大了些。”
她輕輕嘆了口氣,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王熙鳳的臉,“唉,你是知道的,這府里上下上千張嘴,迎來送往,人情世故,樁樁件件都要花錢。她一個人撐著這么大個攤子,也是難啊?!?
賈母這番話,看似在為王夫人開脫、訴苦,實則精準地將話題引向了榮國府當前最大的痛點——“錢”!
她是在不動聲色地試探:鳳丫頭,你既然“知錯”了,那么,對于府里這“缺錢”的困境,你這個曾經的大管家,如今又有什么“周全”的法子?
王熙鳳心中雪亮。她等的就是這一刻!
她順勢在繡墩上坐了半邊,臉上立刻浮現出那種為長輩分憂解難的、無比誠摯的神情:
“老祖宗說的是!二太太的辛苦,鳳丫頭看在眼里,也是心疼得很?!?
她話鋒一轉,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玲瓏、釉色瑩潤如雨后天青的秘色瓷小罐,雙手捧給侍立一旁的鴛鴦:
“老祖宗,這是前兒個琰弟不知從哪得來的新茶,叫‘蒙頂甘露’。他特意托我帶來,說請您嘗嘗鮮。鳳丫頭斗膽先試了試,入口清冽甘醇,回甘悠長,最是清心去火,想著正合老祖宗您用?!?
她沒有直接拿出賬本或銀票,而是獻上了一罐“茶”!
這罐茶,看似微不足道,卻是她精心打造的“雨余青海棠雅集禮盒”中的核心單品之一!
它不僅僅是一罐茶,更是一個象征,一個引子,一個無聲的宣告——她王熙鳳,已經擁有了撬動頂級資源的渠道和能力!
賈母眼中精光一閃,示意鴛鴦接過。
很快,一盞新沏的茶湯奉上。
賈母端起那盞溫潤如玉的秘色瓷茶盅,輕輕吹了吹浮沫,淺啜一口。
茶湯色澤清亮,香氣清雅。她細細品味片刻,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嗯,果然是好茶。清而不澀,醇厚回甘,難得的是這股子山野間的清冽之氣。這樣的好東西,市面上可不多見啊。”
她放下茶盅,目光重新落回王熙鳳身上,帶著一絲探究的意味,
“琰哥兒倒是有心了。這茶……怕是不便宜吧?”
賈母這句“怕是不便宜吧?”,看似隨意一問,實則是在問:
“這茶,是從哪里來的?價值幾何?跟我說清楚!”
王熙鳳等的就是這一刻!
她臉上謙卑的笑容更深了,微微欠身,聲音清晰而恭謹:
“回老祖宗,這‘蒙頂甘露’,正是琰弟那‘雨余青’生意里,用來搭配箋紙、香囊,做‘海棠雅集禮盒’的。”
她頓了頓,仿佛在斟酌措辭,語氣變得更加“誠懇”和“為公”:
“托長公主殿下的福,這生意……倒還過得去,承蒙京中各位貴人夫人、小姐們抬愛,薄有收益。”
她話鋒一轉,直指核心:
“鳳丫頭想著,這眼看端陽節就要到了,府里各處打賞、節禮、人情往來,開銷必定巨大。二太太那邊一個人操持,既要顧著寶玉的親事,又要應付這些庶務,怕是手頭……難免緊張些。”
她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整齊、字跡清晰的“匯通賬房”流水單,雙手恭敬地呈上:
“鳳丫頭自作主張,從這筆流水里,先挪了三千兩銀子出來,存在新立的‘匯通’賬上,以備府里端陽節開銷之用?!?
她抬起眼,目光坦然地迎上賈母深邃的眼眸,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為難”和“絕對服從”:
“只是……鳳丫頭人微言輕,又是戴罪之身,實在不敢直接拿給二太太,怕她……多心,也怕壞了府里的規矩。這筆銀子,還有這份流水單,就一并交給老祖宗您?!?
她深吸一口氣,姿態放得更低,語氣卻無比堅定:
“您是咱們家的定海神針,這府里的擎天白玉柱!這筆錢,是入公中賬目,還是由您老人家收著,做個體己,給府里添些不時之需的‘壓艙銀’,全憑您老人家一句話!”
“鳳丫頭和琰弟,都聽您的?!?
賈母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張寫著“三千兩”的流水單上。
那串捻動多年的伽楠佛珠,在她指間停滯了。
她看著眼前這個跪在地上、言辭懇切、姿態謙卑的孫媳婦。
她不再是那個只會在內宅爭強斗勝、耍弄小聰明的鳳辣子了。
她懂得審時度勢,懂得以退為進,更懂得如何將真金白銀轉化為實實在在的權力籌碼!
她獻上的不是簡單的三千兩銀子,而是一份沉甸甸的投名狀,一份宣告她有能力成為榮國府新支柱的證明!
這份認知,讓賈母心中既驚且嘆,甚至隱隱生出一絲忌憚,但更多的,是一種在家族危局中看到新希望的復雜情緒。王夫人……確實已經不堪重負了。
良久,賈母緩緩伸出手,沒有去接那張流水單,而是輕輕拍了拍王熙鳳依舊恭敬低垂的肩膀。
她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平和,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意味深長的分量:
“好孩子……起來吧?!?
她目光悠遠,仿佛穿透了榮禧堂的屋頂,看到了更廣闊也更洶涌的天地:
“這筆銀子……就先在你那里放著吧?!?
她頓了頓,捻動佛珠的手指重新開始動作,發出細微而規律的輕響,仿佛在為某個重大的決定敲下定音:
“榮國府這艘大船,以后……是該多備些‘壓艙石’了?!?
簾櫳落下,隔絕了內外。
榮禧堂的偏廳里,瞬間恢復了午后特有的、帶著一絲昏沉的寂靜。
剛才還因為王熙鳳的“捷報”而顯得有些精神的賈母,此刻卻像是被瞬間抽走了所有的氣力。
她挺直的脊背,緩緩地、一寸寸地,重新垮了下來,深深地陷進身后那堆疊如山的錦繡靠墊里,如同一座即將風化的石像。
廳內只有鴛鴦在。這個陪伴了她十幾年的心腹大丫鬟,無聲地上前,拿起一條柔軟的薄毯,輕輕地、蓋在了賈母的膝上。
賈母沒有睜眼,只是從鼻腔里,發出了一聲極輕、極疲憊的嘆息。那嘆息聲,在空曠的廳堂里,顯得格外悠長和蒼涼。
“鴛鴦……”賈母的聲音,不再有剛才的威嚴和決斷,只剩下一種屬于老人的、帶著沙啞的脆弱,“你說……我是不是……老糊涂了?”
鴛鴦跪在腳踏上,為她輕輕捶著腿,柔聲安慰道:“老祖宗說的哪里話。您是咱們家的定海神針,心里比誰都亮堂呢?!?
“亮堂?”賈母的嘴角,扯起一抹說不清是自嘲還是悲哀的苦笑。
她緩緩睜開那雙渾濁的眼睛,目光沒有焦點,仿佛穿透了眼前華麗的雕梁畫棟,看到了很遠、很遠的過去。
“我年輕的時候啊……最看不得的,就是鳳丫頭這樣的女人?!?
她的聲音,飄忽得像是從另一個時空傳來:
“太像了……實在是太像了……”
“我剛嫁進這國公府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那時候的賈家,比現在……還要熱鬧。府里的那些妯娌、姐妹,一個個也是人精。算計,攀比,爭寵……那點子腌臜事,跟今天又有什么兩樣?”
她仿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眼中甚至有了一絲水光:
“那時候,你林家的姑太太(指賈敏)……就最看不上這些。她人又聰明,心氣又高,總覺得這些后宅的爭斗,都是些上不得臺面的小家子氣。她喜歡的是讀書,是畫畫,是跟你姑爺爺(賈代善)一起,談論那些朝堂上的大事……她說,女人家,也該有自己的氣節和天地?!?
賈母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極其罕見的、溫柔的笑容。
“多好的孩子啊……可是,沒用?!?
笑容迅速斂去,化為無盡的滄桑。
“這賈府,就像一個大染缸。再清白的人,進來也得染上一身顏色。你不去爭,不去斗,就會被人踩在腳底下,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我斗了一輩子啊……鴛鴦?!?
她伸出那雙布滿皺紋、戴著華貴護甲的手,看著它在燭光下微微顫抖。
“我從一個新媳婦,斗成了老太太。我以為,我能把這個家,穩穩當當地,交到我那兩個兒子手里,交到寶玉手里……”
她閉上眼,臉上是深深的失望和無力。
“可到頭來,你看……這滿府的男人,有哪個是能真正撐起這片天的?政兒迂腐,赦兒荒唐,璉兒……更是一灘扶不上墻的爛泥。”
“他們就像園子里那些看著高大、其實內里早就被蟲蛀空了的老樹,風光是祖宗留下的,根子卻已經爛了。平日里撐著個門面還行,真等那風雨雷電來了,第一個倒下的,就是他們!”
“我寄予厚望的寶玉……他又……”
“到頭來,我老了,看不動了,算不動了。想要撐住這艘到處漏水的破船,竟然……還是要靠一個鳳丫頭,一個跟我年輕時最不屑、也斗得最兇的那類女人?!?
她再次睜開眼,目光落在那盞早已冷透的“蒙頂甘露”上,聲音里是無盡的疲憊和一種看透了命運的悲涼:
“你說,這是不是報應?”
“我算計了一輩子,爭了一輩子,到最后,卻還是要選擇一個最像‘當年的我’、甚至比我更狠、更野的女人,來繼續這場……永遠也斗不完的仗?!?
“讓她去沖,讓她去殺,讓她去……做那些我當年想做、卻又不敢做得太絕的事。就像……就像把一把最鋒利的刀,遞給了那最會用刀的人。只盼著她這刀,是對著外頭,別……別有朝一日,轉過頭來,對著自家的人……”
她說到這里,聲音低了下去,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鴛鴦聽得心頭酸楚,眼圈也紅了,哽咽道:“老祖宗……”
賈母卻擺了擺手,仿佛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罷了……都一樣。”
她重新閉上眼睛,捻動佛珠的速度,變得極其緩慢。
“只要……只要能讓這賈家,再多撐幾年……只要能讓我的寶玉,能安安穩穩地……過完他這一輩子……”
“我這張老臉,這把老骨頭,這點子名聲……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