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都說鳳姐辣,我覺得……她更燙
- 紅樓:醉里挑燈看金釵
- 異世烽主
- 6956字
- 2025-06-13 11:55:20
通州碼頭到寧榮街的寧國府,車程不過半日,賈琰卻有種踏入泥沼的滯重感。
自金陵登船,水路兼程兩月余,未及喘息便被這皇命驅趕著推入這龍潭虎穴
青緞圍子馬車在那兩扇釘滿碗口大銅釘的黑漆大門前停下。
像是早已等著他們,管家賴大那張堆滿了“熱情”的臉立刻從門洞里浮現出來,那笑容像是用力糊在臉上的紙面具,比窗紙上的漿糊更僵硬。
“哎喲喂,琰大爺您可算平安到了!一路辛苦!政老爺早就吩咐下來,梨香院都收拾得利利索索,就盼著您來呢!”
賴大哈著腰,話語里透著刻意的熟稔和不容忽視的掌控感。
賈琰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這座赫赫揚揚的府邸。
西角門的婆子們探頭探腦,目光閃爍;一個穿著鮮亮紅綾襖的小丫頭飛快地瞟了他一眼,扭身就跑,活脫一只受驚的兔子,顯然是急著向某個主子通風報信去了。
馬廄旁,幾個負責迎候的小廝竟還在推推搡搡地圍著擲骰子,馬車停下才慌忙將地上的銅錢抓起胡亂塞進一旁的草料堆里,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慌張和憊懶
……管中窺豹,連下人的規矩都已敗壞至此,這府內主人的光景,已可見一斑。
他示意紅玉從箱籠中取出一匹雨過天青色的云錦。
“這是金陵故老所贈,聽聞老太太最愛此色,特獻與老太太賞玩。”
賈琰的聲音溫和平靜,卻在賴大習慣性地伸手要接時,手腕一轉,那匹光華流轉的錦緞徑直遞向了旁邊一個身材瘦小、穿著半舊褂子的看門老仆,
“勞煩老哥哥,轉交鴛鴦姑娘。”
鴛鴦——賈母心腹大丫頭,這府里人盡皆知的名字。
賴大伸出的手落了空,臉上那團漿糊般的假笑瞬間裂開一道縫隙,眼底閃過一絲錯愕和難堪,最終化作一絲隱晦的怒意,卻又迅速被強壓下去。
所謂的“收拾妥當”的梨香院,不過是一處靠近后街、荒廢已久的偏廂。
甫一推開院門,一股濃重的塵封霉味撲面而來。
窗紙破了幾處大洞,在穿堂風里發出嗚咽般的“撲簌”怪響,仿佛無情的嘲弄。
管事周媽媽(周瑞家的陪房)領著他們走進內室,伸手在鋪好的床褥上一摸,指間立刻染上了一片冰涼濕潤,臉上露出為難:“這被子……怕是去年秋里收的,還沒上秋陽底下曬過,潮氣重得很……”
周氏皺了皺眉,剛想說什么,賈琰已抬手止住母親的話頭:“無妨,京中天氣尚暖,將就幾日即可。”
他徑直走到后窗前,伸手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窗欞。
一株虬枝盤曲的老梨樹斜伸過來,繁茂的枝葉恰好遮擋了隔壁院落的一部分視線。
隱隱約約,一陣清脆嬌憨的少女笑聲穿過枝葉傳來,帶著某種不諳世事的明媚。
紅玉放下包袱,想找些香料驅散霉味,拿起桌上一座積滿香灰的舊銅香爐,剛一動就嗆得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咳咳……這香灰,怎么、怎么是紅的?”
她捂著嘴,聲音帶著驚異。
賈琰走過去,捻起一撮灰紅色粉末在指尖細細揉搓。
一種異常干燥、略帶灼燙的粗糲顆粒感傳來,指尖皮膚立刻泛起微末而熟悉的刺痛。
他眉心驟然鎖緊。
‘生石灰粉……還是受潮水解不完全的那種。’
這感覺他太熟悉了——鹽運司的庫房溝渠邊,那些用以防潮吸濕的石灰粉末,受水汽蒸騰后,常常積在陰濕角落,呈現出這種暗紅潮濕的色澤,聞著也帶股刺鼻的堿腥。
府邸日常熏香,即便是最劣等的次貨,也絕無可能混雜此物!
這石灰分明是有人刻意摻入未完全熟化的生石灰粉!目的為何?
以其強烈的吸濕刺激之性,燃起來煙氣刺鼻辣眼,熏嗆難忍,不正是……
“哼!”他松開手,任由那灰紅色的粉末飄散而下,語氣如浸寒冰,
“……好生歹毒的心思。竟在香灰里摻了生石灰粉!這是嫌熏不死人么?”
這是刻意的怠慢,也是無聲的下馬威。
“琰大爺!老太太那邊傳飯了!”
門外傳來小丫鬟脆生生的呼喚,尾音拖得長長的,帶著一絲刻意的甜膩。
賈琰隨著引路的丫鬟穿過垂花門,還未踏進榮慶堂的院子,暖融融的聲浪已先一步涌了出來。
其中最鮮明、最不容忽視的,便是王熙鳳那把帶著鉤子似的清亮嗓音,仿佛是一把金燦燦的算盤珠子噼啪作響,又透著一種掌控一切的爽利,硬生生將一室繁華都壓下一頭去:
“老祖宗今兒這氣色,嘖嘖,說是二八年華的小姑娘都有人信!紅光滿面的,倒把我們都比下去了,這以后可怎么活呀!”
簾子被丫鬟打起,一股混合著濃郁沉水香和名貴食物熱氣的暖流撲面而來,幾乎要將人蒸暈。
榮慶堂內燈火輝煌,晃得人眼暈。
鎏金仙鶴香爐裊裊吐出煙嵐,盤旋在描金繪彩的梁柱之間。
賈母穿著絳紫色萬字吉祥紋妝花緞襖,歪在那張價值連城的紫檀木羅漢榻上,額上箍著赤金鑲滿碎紅寶的昭君套,手里緩慢捻動著一串磨得油光水滑的烏木佛珠,顯是常年盤玩的物件。
王熙鳳就斜倚在離老太太不遠的一尊填漆戧金方幾旁,一只保養得宜的纖手隨意搭在鎏金小暖爐上,仿佛那爐不是取暖,只是她指甲上那艷紅欲滴的丹蔻最好的陪襯。
暖爐里的銀霜炭燒得正旺,將翡翠鐲子都映得翠色流溢。
平兒悄步上前,將一盞溫熱的杏仁茶放在鳳姐手邊,聲音壓得極低:
“二奶奶,老太太方才問起您,說二爺怎么沒來。”
“急什么?”鳳姐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只懶洋洋地用指尖撥弄著那精致小巧的爐蓋,發出輕微的金屬碰撞聲,
“橫豎有太太在前面周全著,少不了那份體面。”
她的話語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傲慢。
正說著,外頭小丫頭們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和吸氣聲傳來,簾影晃動間,一道清矍挺拔的身影邁過門檻。
天青色的云錦隨著他行走的姿態,在他胳膊彎里流淌著溫潤內斂的光澤,襯得那截托著錦緞的手腕,在煌煌燭火下白得近乎透明,又透著不容褻玩的力度。
鳳姐漫不經心的目光一凝,瞬間落在這少年身上,心中微微一哂:難怪周瑞家的回來時,支支吾吾說這位金陵來的小爺生得極好。
如今一見,豈止是好?
那張臉英氣勃勃卻不過于銳利,眉如刀裁,鼻梁挺拔,唇色雖淡,卻抿出一股決斷。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沉黑幽深,像兩口古井,平靜無波地掃視過來時,竟讓她無端想起多年前某個風雪夜,在荒廢祠堂窗欞外瞥見的那雙眼睛——孤狼一般的沉默、警覺,帶著一種蓄勢待發的野性,絕非富貴溫柔鄉里養得出的寶玉可比。
一絲難以言喻的興趣,悄然從她心底升起。
“這便是那位金陵來的琰兄弟?”
她終于開口,聲音拖曳著,像抹了蜜,尾音上揚時又帶了把小鉤子,手腕微轉,那通體碧綠的翡翠鐲子在她雪白的腕子上輕巧地滑動了一下。
賈琰行至堂中,目光與母親的視線短暫交匯,周氏剛想起身,便被斜對面王夫人一個冷峭的、不容置疑的眼風定在了坐椅上。
賈琰依禮撩袍正欲下拜,目光卻在不經意抬起的剎那,撞進了一處炫目的所在——
斜倚在填漆戧金方幾旁的那位女子,石榴紅的縷金百蝶穿花紋對襟襖,在滿堂燭火下流溢著令人目眩的光芒。
領口微敞,露出一截欺霜賽雪的頸項,恰被一件赤金點翠嵌紅寶的瓔珞項圈緊緊勾勒,金的奢華與雪的凝脂對比分明,灼灼生輝,幾乎要刺痛人的眼。
然而更攫人呼吸的是那張臉。
丹鳳眼尾如描似畫,斜斜飛入精心梳理的云鬢,眼角下一顆小小的、殷紅的淚痣,如同誰用朱筆蘸了心頭血點上去的朱砂印。
此刻她正似笑非笑地瞅著他,細長的玉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手邊鎏金手爐的蓋紐,爐內的銀霜炭將爐壁烘得溫熱,也仿佛熏得她指尖的鳳仙花汁色愈發秾艷欲滴。
腕上那汪碧水似的翡翠鐲子,隨著她漫不經心的動作輕輕滑動,每一次細微的光澤流轉,都透著一種不加掩飾的、灼灼逼人的富貴與掌控力。
“孫兒賈琰,拜見老祖宗,請老祖宗安!”
少年清朗的嗓音在滿室喧囂中如金石落地,瞬間蓋過了所有暖風和笑語。
他幾乎是憑借一絲本能的反抗強行壓下心頭那突兀的悸動,垂眸斂神,伏身下拜。
青石磚冰冷堅硬的觸感瞬間透過薄薄的衣料侵入肌膚。
膝蓋甫一接觸地面,便敏銳地察覺到身下三處微妙的凹凸,尤其正中一塊磚石,凹陷得格外顯眼光滑——顯然是歲月與無數誠惶誠恐的膝蓋反復摩擦打磨的結果。
這冰冷的現實觸感,如同一盆冷水澆下,瞬間冷卻了方才那驚鴻一瞥帶來的、不該有的眩惑。
賈母的注意力從鳳姐身上收了回來,落在堂下伏首的少年身上。
她的目光在他臉上逡巡片刻,仿佛在透過時光看某個故人,忽而輕輕嘆了口氣,手中捻動的佛珠停了下來:
“好孩子,起來吧。你父親……當年在戶部擔任江南清吏司主事時,最是勤勉恪守。那年鬧水災,淹了半個江蘇,糧船被沖得七零八落,是他親自帶人押著糧,趟著齊腰深的水走了一天一夜,把糧食送到災民手里,回來的時候,你猜怎么著?那官靴里頭啊,都能倒出兩碗泥漿來……”
老人家蒼老的聲音里帶上了回憶的溫度。
她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烏木佛珠,“后來他調去兩淮鹽運司……更是……”
話頭突然斷在這里,像被什么力量掐住,佛珠發出“咔”的一聲輕響,頓在了蒼老的指節間。
那未盡之語里,似乎裹挾著沉重的、難言的往事。
賈琰適時起身,捧上那匹天青云錦:
“父親生前每每提及姑母,常說姑母最愛這‘雨過天青’,澄澈清雅。說是有年姑母生辰,祖父費了好大周折,才從江寧織造舊庫里尋得僅存的一匹。姑母裁了做裙,在府里花園撲蝶玩耍時……”
“像片青云飄進了園子似的。”
賈母突然出聲,極其自然地接上了話茬,語氣帶著一種陷入遙遠回憶的輕柔。
她那布滿褐色老年斑的手,溫柔地撫上緞面,動作像是拂過少女飛揚的發絲。
“那年她才十四呢……就在梨香院的外墻根下撲蝶,追著追著腳下被藤蔓絆了一跤,摔得生疼也不哭,自己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檢查裙子可有污損……”
王熙鳳眼波流轉,像是被這溫情的追憶打動,又像是借此掩蓋別的心思,突然“哎喲”一聲,笑得花枝亂顫:
“老祖宗這一說啊,可把我那點迷糊記性給點醒了!那年林姑媽回門省親,我依稀記得,她身上穿的新裙子……似乎也是這般顏色?”
她這話看似無心的補充,卻像一枚精巧的探針。
王夫人握著蓋碗的手微不可查地一緊,杯蓋“叮”的一聲磕在杯沿上,在突然顯得有些安靜的堂屋里格外清晰。
她微微抬起眼皮,目光如同舊鈍的刀子,緩緩刮過賈琰平靜的面容,語氣平淡無波,卻字字帶著分量:
“鳳哥兒好記性。到底是金陵來的親戚,比我們京里人更懂這些衣料考究……”
她那句“考究”,聽著卻像是在說“僭越”或“不合時宜”。
鳳姐卻仿佛渾然未覺王夫人話中帶刺,笑意吟吟地截過話頭:
“可不是嘛!只是這料子如今可成了稀罕物兒。聽說啊,去年江寧織造就封了這色兒的染方秘檔,說是……”
她丹鳳眼一挑,目光饒有深意地落在賈琰身上,拖長了調子,“說是怕這雨后青空的顏色……犯了忌諱,讓人疑心有窺視九霄之意?”
“僭越”二字的分量,終于被她用婉轉但更露骨的方式點了出來!
空氣像是凝固了。
窗縫里灌進一陣疾風,吹得燭臺上的火苗瘋狂搖曳跳躍,光影在每個人臉上亂爬。
賈琰身形紋絲未動,眼角的余光卻精準地捕捉到朱漆大插屏鏤空縫隙后,一抹海棠紅的身影倏忽一閃——有人一直在暗處窺探。
“寶二爺到——!”
門外小丫鬟的傳報聲如同撕裂寂靜的剪刀。
“嘩啦”一聲,錦簾被猛地掀開,裹挾著一陣冷風,賈寶玉像一頭迷途的小獸徑直沖了進來,胸前的通靈寶玉隨著他的動作劇烈晃蕩。
他看也不看堂中眾人,一頭扎進賈母懷里,帶著哭腔告狀:“老祖宗救命!老爺又逼我念那勞什子的四書!嗚……”
“胡鬧!”賈母口中斥責,手臂卻將寶玉緊緊摟住,一下下輕拍著他的背,“沒見你琰哥哥在這兒么?多大的人了還像個孩子!”
寶玉這才從賈母懷里抬起半張臉,淚眼朦朧地瞥向賈琰,目光不經意掃過他腰間懸掛的那塊羊脂白玉佩,上面鐫著兩個古樸的隸書——守拙。
寶玉嘴角一撇,滿是不屑,賭氣似地一把將脖頸上的通靈寶玉拽了下來,狠狠地朝地上摔去:
“念書念書!什么勞什子玉,不如砸了干凈!”
電光石火間,一道云紋天青的袖子如同行云流水般展下,穩穩地兜住了那塊即將墜地的玉石。
賈琰的動作快得幾乎留下殘影,又輕得如同拂去微塵。
他平靜地將那玉遞還給仍在發懵的寶玉,聲音不高卻清晰:“寶二爺這玉若真砸碎了……老祖宗怕是要心疼上好些日子了。”
寶玉下意識地伸手接回那玉,目光卻緊緊黏在玉上。
王熙鳳的笑聲突兀地響起,打破了這份僵持的靜謐:
“哎喲喂,到底是琰兄弟身手了得,眼明手快!”
她用涂著蔻丹的指尖,戲謔地點了點寶玉的額頭,“你呀,什么時候能學學你琰哥哥……該穩重時穩重,該機靈時……更是機靈十分!”
她的夸獎聽起來帶著某種弦外之音。
話音未落,她目光掠過寶玉手里捏著的玉,又極快地掃過賈琰沉穩的側面,心念電轉間,昨夜周瑞家的回稟再次浮現——這少年,每日天未亮便在院中練劍,風雨無阻,身手利落得不像個讀書人,倒是頗有幾分……狠勁。
這認知像火星落入干柴,讓她眼底的探究之意如同燭火般倏然亮起,一種帶著危險的、想要馴服或者利用的興致悄無聲息地攀爬上她的心尖。
就在這時,鳳姐手里虛握著的鎏金手爐蓋子因她心思浮動忘了按緊,毫無預兆地“咔噠”一聲脆響,滑落在小幾上。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霎時驚醒了滿室被凝固的沉默,也驚動了那些浮動在空氣里幽微難明的暗流。
賈母的目光卻仿佛一直膠著在那匹雨過天青的云錦上,眼里的水光渾濁又復雜,終于在她垂下眼瞼時,悄然隱沒在松弛的眼皮褶皺里。
回自個兒院子的路上,抄手游廊外的月色清冷冷地灑在石板路上。
王熙鳳忽然停住腳步,微微側身。
“平兒,”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清晰無比,“去把我那對陪嫁箱子底下的翡翠鐲子取出來。”
平兒一愣,不明所以:“奶奶?”
鳳姐沒有回頭,只是抬眼望向遠處梨香院那株隱約可見的老梨樹枝椏,鳳目中流轉的光芒比月光更亮,帶著一種棋逢對手的挑戰與審視,又像獵人看到了值得一搏的獵物。
“挑個得空的時候,”
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語氣輕緩得像在談論一件趣事,“你親自給咱們的琰大爺送去。”
鳳藻院西梢間。
厚重的錦簾鎖住了一室沉香。
價比黃金的“紫述香”滲入每一寸雕梁畫柱,在燭影搖紅里釀出一種近乎醉人蝕骨的濃甜,沉甸甸地壓在人的口鼻之間,讓呼吸都帶上黏膩的暖意。
漢白玉浴池蒸騰著迷蒙的白霧。
池水被銅管烘得極溫潤,水面覆滿厚實的、新鮮折下的玫瑰與木芙蓉。
滾燙的水將花瓣里深藏的艷色與芳髓一絲絲抽離、榨取,融化在滑膩暖流中,升騰起的霧氣將整個空間暈染得水光交融,虛實難辨。
王熙鳳倚在池中,身體沉于這片豐盈的暖玉之下。
僅一段雪雕般的頸項與肩膊顯露在水汽與花影中。
濕透的烏發蜿蜒在奶釉似的肌理上,幾縷碎發黏著汗意,貼在嫣紅的腮邊與豐潤的唇廓,將那份白日里鋒銳的精氣神磨得渾圓柔倦。
平兒垂首靜立。
玉瓢無聲舀起溫膩香湯,水線細流順著光滑的肩頸滑落,濺起幾不可察的細微漣漪。
這溫熱注入順著肌膚的天然弧度緩緩流下,最終消隱于水波深處,仿佛只是池水自身的一次微不可查的脈動。
王熙鳳閉目,睫羽承著水珠輕顫。
榮慶堂的明槍暗箭似被這燙人的水浸軟了爪牙,但另一種更為深重的滯濁感卻自溫熱的水底滋生蔓延,悄然纏繞。
屏風外,周瑞家的低語被水汽模糊:
“……璉二爺在金陵……被人拿住了痛腳……竟……竟扯出‘纖云’那一茬舊事……”
平兒懸空的手腕凝滯了那么一息,玉質的瓢沿在光影下閃爍。
水面下,池沿的素手驟然繃緊!
白皙的手背上細線般的青絡驟然顯現、糾纏隱現,修剪完美的指甲深深陷進掌心一片柔膩里,留下幾道彎月般的新痕!
滿室的暖意似被抽空一瞬,只剩下烘烤著皮膚的空洞燙意。
許久,那緊扣的手指才慢慢松開,力道瀉去,只在細膩腴潤的掌中留下幾道深紅的凹印。
水面倒映著她猛然睜開的眼睛。
所有慵懶被洗刷殆盡,只余一片淬煉過的冷瓷般的光澤,里面凝固著被猝然撕裂某種遮蔽的凌厲與劇毒!
水珠滑下她的顴骨,冰冷得仿佛能凝住眼底的寒光。
好一個賈琰!
一個靠奪情進京的破落戶旁支,竟敢……將那樣隱秘處、早該漚爛成泥的根須,生生刨到光天化日之下!
一股混雜著狂怒與刺骨羞憤的烈焰在她胸腔炸裂!
賈琰那雙枯井般深不見底的眼;那副磐石裹著悶雷般的沉靜;
那句包裹著冰錐般利刺的謙卑回話……幻影般割裂眼前溫水浮花!
呵……原以為是塊敲不響的木頭,粉飾過的朽壁……卻原來……
“取膏來。”她的聲音重新裹上蜜糖般懶倦的殼。
平兒無聲奉上琉璃盒。
揭開,里面是半凝的、散發著奇異木樨幽香的淡碧脂膏——揚州“芙蓉玉露膏”。
王熙鳳指尖勾起一塊。
那凝脂般彈軟滑溜的膏體在掌心細細暈開,如同一片新葉在暖意里舒展脈絡。
細膩豐沛的白沫在她光潔的手臂、頸側、起伏有致的玉脈間,以一種覆蓋所有溝壑紋理的嚴謹涂抹、撫勻。
乳白的沫子黏合著浸透了水光、愈發顯得飽滿豐彈的膚色,在水汽蒸騰中,融合成一幅暖玉生煙的圖景。
“那個‘纖云’……”
水聲漫漶中,王熙鳳的聲音夾著一絲冰棱,
“……叫個能‘品葉辨根’的去摸清楚,看她是識得哪根筋脈該藏進土里漚肥,哪片葉子不該讓風帶走了味道。”
“是,奶奶。”
平兒聲如輕絮。
“至于賈琰,”鳳姐拿起熱巾,擦拭頸間殘留的膏脂。
水霧模糊了輪廓,只那側臉線條沉冷如凍玉,“他以為裹緊了那身‘孝’的殼子,用‘守拙’做擋板,就能在我眼皮底下扎根翻土、挪動我的界石?”
熱巾落回池中,如同拭去一塊浮塵。
身體舒展,那裹挾著花汁和暖融白沫的熱水,徐徐沒過更深、更熨帖玉肌的起伏。
“平兒,”聲音透過蒸汽傳來,慵懶里帶著一種刀鋒出鞘前的溫存,“明兒把點翠赤金的鳳凰頭面‘請出來’。”
她略停,似嗅到某種無聲蔓生的、令人脊椎發麻的幽微氣息,尾音輕揚滲入一絲冰涼的興味,
“……脂粉匣子……‘免了吧’。”
“我倒想……”
下顎緩緩滑入那片浮花聚散、水汽蒸騰的深處,只余一雙半闔的、在迷蒙光影中閃爍著淬毒冷鐵般幽芒的鳳眼,最后幾個字無聲沉入光影搖蕩的渦心,
“……看他剝開了層層綾羅脂玉,內瓤究竟是塊什么成色的鐵石?”
甜膩的花香、溫潤的玉脂氣、指尖那抹洗刷未盡的紅痕……融成一種沉在暖湯之下的、無聲的粘稠漩渦,只待明日天光刺破窗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