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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劫燼歸漁火

劫燼劍的哀鳴刺穿耳膜,如同瀕死困獸最后的咆哮。

韓錚的視野被血與火浸透。鎖鏈巨掌傾天覆地,掌心那枚由億萬齒輪與暗紅鎖鏈絞合的古老烙印瘋狂旋轉(zhuǎn),散發(fā)出的終結(jié)之力粘稠如瀝青,沉重如星辰傾塌。云霓仙子燃燒生命催生的翠綠根須在刺耳的斷裂聲中寸寸崩碎,焦黑的碎屑混合著她噴濺的鮮血,在凝固的空氣中緩緩飄落。

“哥——!”

韓雨的尖嘯撕裂死寂。赤金光芒在她眉心金環(huán)逆鱗中炸開,瞳孔深處兩點星芒燃成焚盡一切的恒星!兩道凝練到極致的赤金光束,帶著她靈魂剝離般的決絕,后發(fā)先至,狠狠刺入巨掌烙印旋轉(zhuǎn)的核心!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鳴。

時間在接觸的剎那被無限拉伸、扭曲。

韓雨的視野瞬間被無盡的血色洪流淹沒!她“聽”見億萬世界崩塌的轟鳴被壓縮成驅(qū)動齒輪的粘稠燃料,每一個齒牙的咬合都碾碎一個文明的星火!她“看”見暗紅鎖鏈深處,無數(shù)被熔爐碾碎的“雜質(zhì)”在永恒哀嚎中沉浮,其中一道模糊卻熟悉的執(zhí)念——云霓仙子燃燒殘魂所化的最后一點藥靈清輝,正被無數(shù)鎖鏈貫穿、撕扯、同化!

“云姨!”韓雨神魂劇震,赤金光束中融入的灰白劫氣被這悲愴景象激得狂暴失控!光束不再純粹,金輝中炸開無數(shù)細密的灰黑裂痕,如同破碎的琉璃!

鎖鏈巨掌猛地一滯!掌心瘋狂旋轉(zhuǎn)的烙印發(fā)出刺耳的金屬摩擦尖嘯,轉(zhuǎn)速竟被這蘊含同源劫氣的混亂光束強行拖慢了一瞬!暗紅的終結(jié)洪流出現(xiàn)了一絲微不可查的紊亂。

就是這一瞬!

“呃啊——!”韓錚喉嚨里爆發(fā)出非人的嘶吼。劇痛不再是感知,而是將他從意識潰散的邊緣硬生生拽回的烙鐵!云霓的碎影,韓雨燃燒的瞳孔,烙印中億萬無聲的哀嚎……無數(shù)畫面在他破碎的識海中炸開,最終凝聚成胸中一點焚盡諸天的恨火!

偽道印記——那枚冰藍核心幾乎熄滅、被終結(jié)之力壓得扁平欲碎的印記——驟然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不是防御,不是退縮!是焚盡此身的反撲!

他殘破的身軀在鎖鏈巨掌的陰影下,如同狂風(fēng)中的殘燭。玉骨雙腿的裂痕中,新生的灰白結(jié)晶被體內(nèi)狂暴的力量沖擊得簌簌剝落。他猛地張開嘴,沒有聲音,只有一股混雜著內(nèi)臟碎塊、帶著冰碴與火星的粘稠黑血噴涌而出!

這口血,并未灑落塵埃。

血珠離體的剎那,核心那點頑強閃爍的冰藍光芒驟然熄滅!蘇沐璃最后殘存的守護意志,在這一刻徹底燃盡!

冰魄既滅,偽道失守!

轟——!

一直被冰藍強行調(diào)和、壓制的赤金逆鱗皇血與幽藍劍骨本源,如同掙脫枷鎖的兇獸,在偽道印記中轟然對撞!劫氣被這極致的混亂引爆,化作狂暴的灰暗亂流!赤金、幽藍、灰黑——三股狂暴到極點的力量失去所有約束,在韓錚瀕臨崩潰的軀殼內(nèi)瘋狂沖突、湮滅!

偽道印記瞬間變成一個失控的毀滅熔爐!韓錚的身體表面,血管根根暴凸,呈現(xiàn)出熔巖般的赤紅與金屬般的灰敗交織的恐怖色澤!皮膚寸寸龜裂,裂紋中噴濺出的不再是鮮血,而是細微的赤金火星與灰暗的湮滅塵埃!

劇痛超越了他所能承受的極限。意識在光與暗的邊緣瘋狂閃爍,唯有守護韓雨的執(zhí)念,如同黑暗中的燈塔,死死錨定著他最后一絲清明。

“給我……開!!!”

韓錚的意念化作燃燒的投槍,狠狠刺入胸前這團失控的毀滅漩渦!不是引導(dǎo),而是引爆!將所有的混亂,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恨意,所有的力量——偽道劫氣、逆鱗皇血、劍骨本源,連同腳下這片星辰遺骸沉淀萬古的不屈悲鳴——在這一刻,盡數(shù)點燃,化作一柄指向深淵的焚世之矛!

目標——鎖鏈巨掌!

他殘存的左手,五指箕張,帶著玉骨碎裂的脆響,狠狠按在自己劇烈搏動、仿佛隨時會炸開的胸膛之上!

噗嗤!

指尖深深陷入滾燙龜裂的皮肉,直抵那枚沸騰的偽道印記!

“劫——燼——!!!”

伴隨著這聲撕裂靈魂的咆哮,插在焦土中、光芒黯淡欲熄的劫燼劍,劍柄上那道暗紅鎖鏈烙印驟然爆發(fā)出刺目的血光!一股源自血脈最深處的、超越時空的共鳴在劍與人之間轟然炸開!

嗡——!

劫燼劍化作一道燃燒的灰暗流星,無視了空間的阻隔,瞬間出現(xiàn)在韓錚掌心之下!劍尖并非朝外,而是調(diào)轉(zhuǎn)鋒芒,帶著決絕的毀滅意志,狠狠刺入韓錚按在胸口的掌心,貫穿皮肉,劍鋒直沒至柄!

嗤——!

劍鋒刺入偽道印記的瞬間,時間仿佛凝固。

一股無法形容的、糅合了冰魄燃盡之殤、皇血焚世之怒、劍骨不屈之鋒、劫氣湮滅之意的混沌洪流,以劫燼劍為橋梁,轟然爆發(fā)!

不再是劍芒,而是空間的崩塌!

以韓錚和劫燼劍為中心,空間如同脆弱的琉璃鏡面般,無聲無息地浮現(xiàn)出無數(shù)蛛網(wǎng)般的黑色裂痕!裂痕急速蔓延、交織、擴大!一個直徑丈許的、邊緣流淌著混沌色彩的恐怖黑洞,瞬間成型!

狂暴的吸力驟然爆發(fā)!星骸碎巖、飄散的巨鯤塵埃、彌漫的沉淵死氣,乃至那籠罩而來的終結(jié)之力,都被這黑洞蠻橫地撕扯、吞噬!鎖鏈巨掌按下的勢頭被這股突如其來的、源自空間本身的湮滅力量硬生生阻滯!

“吼嗷——!”深淵底層,那個蘇醒的古老意志發(fā)出震怒的咆哮!鎖鏈巨掌掌心烙印光芒暴漲,終結(jié)之力狂涌,試圖碾碎這空間裂隙!

但遲了!

韓錚的身體在黑洞成型的瞬間,便被那股狂暴的空間撕扯力拋飛!他最后的意識,是左手死死攥緊刺入胸膛的劫燼劍柄,右手憑著本能,用盡殘存的所有力氣,向著不遠處被反噬之力震得意識模糊、倒飛出去的韓雨,猛地一抓!

空間扭曲的亂流席卷而過。

韓雨纖細的身影被無形的力量卷向韓錚。她赤金的瞳孔倒映著哥哥胸前貫穿的劍柄、噴濺的混沌之血,以及那雙破碎眸子里最后一點燃燒的執(zhí)念。

“走!”

韓錚的意念如同風(fēng)中殘燭,只來得及傳遞出這一個字。

下一刻,狂暴的空間亂流徹底吞沒了兩人一劍的身影。那道強行撕開的混沌黑洞,在鎖鏈巨掌碾下的恐怖終結(jié)之力沖擊下,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猛地向內(nèi)塌縮、爆裂!

轟——!!!

無法形容的湮滅風(fēng)暴席卷了整個沉淵底層!空間碎片如同億萬把鋒利的刀刃,瘋狂切割著一切!星骸巖壁成片崩塌、化為齏粉!翻滾的灰霧被徹底吹散,露出下方更深邃、更冰冷的永恒黑暗!

鎖鏈巨掌在空間湮滅的核心處發(fā)出一聲痛苦憤怒的金屬咆哮,暗紅光澤劇烈閃爍,掌心烙印邊緣崩開數(shù)道細微的裂痕,龐大的結(jié)構(gòu)一陣模糊扭曲,最終不甘地緩緩縮回那流淌著暗紅液體的門扉之中。門扉在劇烈的空間震蕩中劇烈晃動,邊緣變得模糊不清,最終如同幻影般,無聲無息地消散在崩塌的沉淵里。

“竊道之賊……劫燼歸墟……樊籠……終臨……”古老而宏大的意念帶著被強行中斷的暴怒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在崩塌的空間風(fēng)暴中緩緩?fù)巳ィ匦鲁寥肷顪Y最底層的永恒死寂。

沉淵,再次被破碎的空間與絕對的黑暗吞噬。唯有那場湮滅風(fēng)暴的余波,如同垂死巨獸的喘息,在星骸的廢墟上久久回蕩。

第一章無名灣

冰冷,咸澀。

這是韓錚恢復(fù)知覺后的第一感受。仿佛整個人被浸泡在萬年不化的冰海深處,刺骨的寒意鉆心蝕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劇痛。更糟糕的是,身體內(nèi)部空蕩得可怕。曾經(jīng)奔騰如江河、即使重傷也依舊蟄伏的偽道之力、逆鱗皇血、劍骨鋒芒……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丹田死寂,經(jīng)脈枯竭,連一絲微弱的氣感都捕捉不到,只剩下無邊無際的虛弱與沉重。

他嘗試動一下手指,回應(yīng)他的只有玉骨碎裂般的劇痛和肌肉不聽使喚的麻木。

眼皮沉重得像壓著兩座山。他用盡殘存的意志,艱難地掀開一道縫隙。

模糊的光影晃動。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低矮、粗糙的……屋頂?不,更像是某種簡陋的棚子。深色的、帶著天然紋理的木梁縱橫交錯,上面覆蓋著厚厚的、顏色深淺不一的東西——是草?厚厚的、曬干的海草?濃烈的海腥味混雜著干草的土腥氣,霸道地鉆進鼻腔。

視線艱難下移。身下是堅硬的觸感,鋪著厚厚的、同樣散發(fā)海腥味的干草,硌得他渾身骨頭都在抗議。身上蓋著一層粗糙的織物,像是用某種粗硬的纖維編織而成,磨得皮膚生疼。

他轉(zhuǎn)動眼珠,視野極其狹窄。只能看到棚屋一角掛著的幾串風(fēng)干的、黑乎乎的小魚,還有墻角倚著一柄磨損嚴重的舊木槳。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咸腥,遠處隱約傳來規(guī)律的海浪拍打聲,以及……風(fēng)掠過某種巨大葉片發(fā)出的嘩嘩聲響?

這是……哪里?

沉淵的冰冷死寂,鎖鏈巨掌的毀滅陰影,韓雨最后那聲撕裂心魄的尖叫,云霓仙子染血的身影……記憶的碎片如同鋒利的冰錐,狠狠刺入他混亂的意識。劇痛伴隨著強烈的眩暈再次襲來。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從干裂的唇間溢出。

“呀!醒了!阿爺!他醒了!”一個清脆稚嫩,帶著濃重海邊口音的童音驚喜地響起。

急促的腳步聲靠近。一個穿著打滿補丁、肥大粗布衣裳的小小身影出現(xiàn)在韓錚模糊的視野邊緣。看不清臉,只看到兩條枯黃的小辮子晃動著。

緊接著,一個佝偂偂的身影擋住了棚屋門口微弱的光線。那身影不高,甚至有些瘦小,披著一件同樣粗糙、沾著鹽漬的深色麻布外衣。他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只有一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銳利明亮,如同經(jīng)驗豐富的漁夫在風(fēng)浪中辨識航道的燈火。那目光落在韓錚身上,帶著審視,警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莫慌,細妹。”蒼老的聲音響起,低沉沙啞,像是被海風(fēng)和歲月反復(fù)打磨過,“去端碗溫水來,加一撮灶心灰。”

“哦!”小身影應(yīng)了一聲,飛快地跑開。

老人走近幾步。韓錚終于勉強看清了他的臉。那是一張被海風(fēng)和烈日雕刻得溝壑縱橫的臉龐,皮膚黝黑粗糙如同礁石,深刻的皺紋里嵌著洗不凈的鹽漬。眉毛很濃,已花白大半,眉骨很高,襯得那雙眼睛更加深邃。嘴唇緊抿著,下巴上留著稀疏的灰白短須。他蹲下身,動作并不快,卻帶著一種常年與風(fēng)浪搏斗留下的沉穩(wěn)。

他伸出同樣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探向韓錚的額頭。韓錚本能地想避開,身體卻沉重得不聽使喚。那只粗糙的手掌帶著微涼的海水氣息,輕輕貼在他滾燙的額頭上。

“嘖,”老人眉頭皺得更緊,收回手,“燙手。邪風(fēng)入骨,內(nèi)腑有傷,外頭這骨頭縫里透出的寒氣更是古怪……能活下來,命是真硬。”他的目光落在韓錚胸前被粗布草草包扎過的地方,那里隱隱透出暗紅的血跡,正是劫燼劍貫穿之處。

“細妹!水!”老人回頭喊了一聲。

那個叫細妹的小女孩端著一個豁口的陶碗,小心翼翼地走過來。碗里是渾濁的水,水底沉著一些黑色的灰燼。

老人接過碗,示意細妹扶起韓錚的上半身。韓錚感覺自己的身體像個破麻袋,被小女孩勉強撐起一點。每動一下,全身的骨頭都在呻吟,尤其是胸前,劇痛如同鋼針攢刺。他咬緊牙關(guān),冷汗瞬間浸濕了額前的亂發(fā)。

老人捏開韓錚緊咬的牙關(guān),動作談不上溫柔。渾濁的、帶著草木灰苦澀味道的水強行灌了進來。韓錚被嗆得劇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如同五臟六腑被鐵錘重擊,眼前陣陣發(fā)黑。

“忍著點,死不了。”老人的聲音沒什么溫度,像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灶心灰拔毒止血,先吊著口氣。”

灌了大半碗渾濁的水,韓錚幾乎虛脫。細妹小心地把他放回干草鋪上。老人又探了探他的脈門,那雙銳利的眼睛微微瞇起,似乎在他空蕩的經(jīng)脈和破碎的軀體深處察覺到了什么難以理解的東西,但最終只是搖了搖頭。

“阿爺,他……他是海神送來的嗎?”細妹小聲問,看著韓錚蒼白如紙的臉和胸前刺目的包扎,眼中帶著敬畏和恐懼。

“哼,”老人哼了一聲,目光掃過墻角倚著的、那柄磨損嚴重的舊木槳,又看了看韓錚身上同樣破爛卻明顯材質(zhì)不同的殘破衣衫,“海神送來的?怕是海龍王都嫌燙手的麻煩。撿他回來的那地方,碎礁像被雷劈過,方圓十幾丈的沙子都焦黑發(fā)脆,透著股邪乎勁兒……還有他這把骨頭……”他的視線落在韓錚裸露的手臂上,那里的皮膚布滿裂痕,裂痕深處隱隱透出玉質(zhì)的光澤和灰敗的金屬感,絕非尋常血肉。

老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細妹看著點,燒退了再喂點魚湯。我出海了,潮水不等人。”說完,他抓起墻角那柄舊木槳,佝偂偂的身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低矮的棚門。

海風(fēng)猛地灌了進來,帶著更濃烈的咸腥和遠方海浪的喧囂。

韓錚躺在干草堆上,聽著海浪聲,感受著身體內(nèi)部空蕩死寂的劇痛,和棚屋外那個老人離去的腳步聲。沉淵的黑暗與鎖鏈的冰冷似乎稍稍遠去,但另一種更深沉的、名為“凡人”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將他徹底淹沒。

劫燼劍呢?他模糊地想,手指下意識地想動一動,卻只換來玉骨深處更清晰的碎裂聲。那把刺穿他胸膛的劍,此刻又在何處?

第二章斷劍與漁火

日子在咸腥的海風(fēng)、規(guī)律的潮汐和深入骨髓的疼痛中緩慢爬行。韓錚像一截被海浪沖上岸的朽木,躺在厚厚的、散發(fā)著腥氣的干草鋪上,動彈不得。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胸前恐怖的傷口,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將破碎的內(nèi)臟嘔出。

那個叫細妹的小女孩成了他這截“朽木”唯一的照料者。她似乎對韓錚這個從天而降(或者說從海里沖上來)的怪人充滿了敬畏和好奇。每天清晨,她會端來一碗渾濁的、沉浮著草木灰的溫水,動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這個看起來隨時會散架的人。水很苦,帶著濃重的土腥和煙火氣,但喝下去,胸腹間那股灼燒般的燥熱似乎能稍稍平息一絲。她還會笨拙地用一塊同樣粗糙的布巾,蘸著微涼的海水,擦拭韓錚滾燙的額頭和脖頸,試圖帶走那似乎永不消退的高熱。

“我叫細妹,”有一次喂水時,她小聲地說,枯黃的小辮子垂在耳邊,“我阿爺叫海老七,村里人都叫他七叔公。”

韓錚的喉嚨如同被砂紙打磨過,發(fā)不出清晰的聲音,只能用盡力氣微微動了動眼珠,表示聽見了。

“這里是‘無名灣’,”細妹繼續(xù)說著,像是自言自語,“沒名字,就我們幾戶人家,打魚,曬網(wǎng),撿海菜……阿爺說,離外面的大鎮(zhèn)子,要走兩天山路哩。”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種與世隔絕的天真和淡淡的孤寂。

七叔公——那個被海風(fēng)雕刻得如同礁石的老漁民,每天天不亮就扛著那柄磨損的木槳出海,直到暮色四合,才帶著一身濃烈的海腥味和一簍或豐盛或寥寥的漁獲歸來。他很少主動跟韓錚說話。每次回來,他會先默不作聲地走到棚屋角落,放下漁簍,目光如同精準的尺子,在韓錚身上掃過一遍,尤其是在他胸前的包扎處和裸露的、透著玉質(zhì)與灰敗的手臂皮膚上停留片刻。然后,他會從簍里挑出兩條最不起眼的小魚,丟給細妹:“熬湯,渣滓濾干凈。”

魚湯寡淡,幾乎嘗不出鹽味,只有濃烈的海腥氣。但對于只能靠草木灰水和微弱水汽維持生機的韓錚來說,這點腥咸的湯水成了吊命續(xù)魂的唯一指望。細妹會小心地把魚刺剔得干干凈凈,吹涼了,一點點喂給他。韓錚吞咽得極其艱難,每咽下一小口,都要積蓄很久的力量。

七叔公自己則蹲在棚屋門口,就著昏黃跳躍的漁火,沉默地啃著烤得焦黑發(fā)硬的雜魚和粗糙的餅子。火光將他佝偂偂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在粗糙的土墻上,像一頭守著洞穴的疲憊老獸。他偶爾會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巧的、磨得發(fā)亮的扁錫酒壺,抿上一小口劣質(zhì)的燒酒,辛辣的氣息在小小的棚屋里彌漫開。這時,他那雙被皺紋包裹的銳利眼睛會微微瞇起,望著棚外漆黑的海面,或者棚內(nèi)角落里某個被雜物半掩的所在,眼神復(fù)雜難明。

韓錚順著他的目光,終于注意到了那個角落。

一堆破舊的漁網(wǎng)、幾塊風(fēng)干的船板、還有一捆捆散發(fā)著咸腥氣的海草下面,探出了一截暗淡無光的劍柄。

劫燼劍!

韓錚的心臟猛地一縮!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瞬間攫住了他——是失而復(fù)得的悸動,是刺穿胸膛的痛苦回憶,更是對這把兇兵此刻狀態(tài)的驚愕。

它斜斜地倚在那里,像一根被遺棄的燒火棍。劍身被厚厚的、灰白色的鹽漬和暗紅色的銹跡徹底覆蓋,凝結(jié)成一層丑陋而堅硬的外殼,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形態(tài)。那些曾經(jīng)流轉(zhuǎn)著湮滅力量的灰色光澤,那些在沉淵中吞噬死氣的兇戾氣息,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劍柄處那道暗紅的鎖鏈烙印更是被厚厚的銹跡掩蓋,只留下一圈模糊的凸起輪廓。

這把曾撕裂空間、硬撼深淵意志的兇兵,如今竟淪落至此!它靜靜地躺在漁網(wǎng)和海草之間,與這簡陋的棚屋、咸腥的空氣、昏黃的漁火格格不入,卻又詭異地融入了這片以生存為唯一法則的貧瘠之地。

七叔公似乎察覺到了韓錚目光的聚焦。他轉(zhuǎn)過頭,視線在韓錚臉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角落那截銹跡斑斑的劍柄上。

“撈你上來的時候,”他的聲音在寂靜的棚屋里響起,低沉沙啞,如同海風(fēng)刮過礁石,“這把破銅爛鐵就插在你胸口,跟長在那兒似的。費了老鼻子勁才拔出來,血流得像殺魚。嘖,這傷……”他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但那眼神明確地告訴韓錚——這樣的傷,能活下來本身就是個奇跡。

他站起身,走到角落里,彎腰,粗糙的手指在厚重的銹層上用力刮擦了幾下,發(fā)出刺耳的“沙沙”聲。只刮下一些紅褐色的粉末,露出底下依舊黯淡無光、坑洼不平的金屬。

“死沉死沉,銹得沒邊了,刃口鈍得還不如我家砍柴的破刀。”七叔公掂量了一下銹蝕的劫燼劍,隨手將它又丟回雜物堆里,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也就剩個鐵疙瘩的分量。等你好了,要就拿去,不要就扔回海里。”語氣平淡得像在評價一條不值錢的雜魚。

韓錚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想說什么,卻最終只化為喉嚨深處一聲模糊的嗚咽。一股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洶涌而來。曾經(jīng)的偽道之力,焚天煮海的劍魔血脈,崩碎鎖鏈的劫滅之指……如今,竟連自己唯一僅存的兇兵,也銹蝕如廢鐵,連一個老漁民都看不上眼。

他躺在腥臭的干草上,聽著海浪單調(diào)的拍岸聲,感受著體內(nèi)空蕩死寂的劇痛,看著角落里那截被鹽漬和銹跡包裹的劍柄。漁火在七叔公身后跳躍,將他佝偂偂的身影投射在墻上,微微晃動。那身影仿佛隔絕了外面所有的風(fēng)浪,也隔絕了韓錚與過往那個血腥世界的所有聯(lián)系。

劫燼劍躺在漁網(wǎng)海草間,如同沉入最深的淵底,斂去了所有兇芒,只余下死寂的銹色。

第三章礁石下的回響

高燒如同跗骨之蛆,在七叔公口中那“邪風(fēng)入骨”的折磨下,纏了韓錚足足半月有余。滾燙與冰冷交替侵襲,意識在昏沉與短暫的清醒間浮沉,每一次咳嗽都伴隨著撕裂胸腔的劇痛和喉頭腥甜的血沫。

七叔公的藥方簡陋而固執(zhí):灶心灰水,熬得發(fā)白的魚湯,還有便是靠他自己硬抗。細妹成了最忠實的執(zhí)行者,用她小小的手掌一次次擦拭韓錚滾燙的額頭,用木勺一點點將溫?zé)岬臏蛇M他干裂的嘴唇。七叔公則如礁石般沉默,每日出海歸來,銳利的目光掃過,便知病情深淺,卻從不多言,只在熬湯時多丟一條小魚,或是在韓錚咳得蜷縮如蝦米時,皺著眉往他嘴里多灌一口辛辣的劣質(zhì)燒酒。

辛辣入喉,如同燒紅的烙鐵滾過喉嚨和食道,瞬間壓下了咳意,卻也燒得韓錚眼前發(fā)黑,渾身脫力。但這原始的刺激,竟意外地短暫壓下了肺腑深處的灼痛和陰寒。

“酒是火,能逼點寒氣。”七叔公看著韓錚被嗆出的眼淚,只說了這么一句,便不再管他,自顧啃著烤焦的魚。

就在韓錚覺得自己快要被這反復(fù)的煎熬磨盡最后一點生機時,變化悄然而至。或許是灶心灰拔除了體內(nèi)最后一點沉淵殘留的邪毒,或許是那寡淡卻持續(xù)的魚湯提供了微弱的生機,又或許,是他這具被星辰寂滅本源沖刷、被偽道劫氣反復(fù)碾磨的軀體,終于開始艱難地適應(yīng)了“活著”本身。

高熱開始如潮水般緩緩?fù)巳ィm然胸腔的刺痛依舊清晰,但那種要將靈魂都燒干的灼熱感減弱了。咳嗽的頻率在減少,咳出的血沫也從暗紅粘稠變得稀薄、顏色轉(zhuǎn)淡。

這一天清晨,當(dāng)細妹端來溫水時,韓錚嘗試著,用盡全身力氣,終于發(fā)出了一個清晰卻沙啞的音節(jié):“……水。”

細妹驚喜地睜大了眼睛:“你……你能說話啦?”

韓錚微微點頭,干裂的嘴唇扯動了一下。

身體的禁錮似乎也松動了一絲。他嘗試著挪動手指,雖然依舊伴隨著玉骨深處的碎裂感和肌肉的酸軟無力,但那沉重的枷鎖感減輕了。他甚至能微微側(cè)過頭,避開細妹喂過來的水,示意自己嘗試著來。

細妹小心地把陶碗遞到他唇邊。韓錚顫抖著抬起僵硬的手臂,想要扶住碗,但手腕如同灌滿了鉛,沉重得抬不起來,手指更是僵硬得不聽使喚,根本無法穩(wěn)定地捧住粗糙的陶碗。

哐當(dāng)!

陶碗脫手,渾濁的水灑了大半在干草和韓錚胸前破爛的粗布衣襟上。

細妹“哎呀”一聲,手忙腳亂地去擦。韓錚看著自己那只微微顫抖、卻連一個破碗都拿不住的右手,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比沉淵的死寂更深地沁入骨髓。這不是受傷的無力,這是徹底的、被剝奪了力量的空白!

“沒……沒事的,”細妹笨拙地安慰著,眼里卻有點心疼灑掉的水,“我再給你盛一碗,我喂你。”

韓錚閉上眼,不再嘗試。他像個木偶一樣任由細妹重新喂水,溫?zé)岬囊后w滑過喉嚨,帶來的不再是生機,而是更深的苦澀。

下午,七叔公比往常回來得早些。漁簍里空空蕩蕩,只有幾條瘦小的雜魚。他放下木槳,目光精準地落在韓錚身上,那雙銳利的眼睛似乎穿透了虛弱的外表,看到了他體內(nèi)力量流逝后的空蕩。

“能動了?”他問,聲音沒什么波瀾。

韓錚點了點頭,又艱難地補充道:“……一點。”

七叔公沒說話,走到墻角那堆雜物旁,彎腰,從劫燼劍躺著的雜物底下,拖出一個沉甸甸的舊漁網(wǎng)。網(wǎng)線粗硬,網(wǎng)眼很大,沾滿了陳年的鹽漬和海藻,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的腐爛海腥氣。他將那團沉重的、糾纏在一起的破網(wǎng),“咚”地一聲扔在韓錚鋪位前的空地上。

“躺著也是等死。”七叔公的聲音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事實,“有力氣喘氣,就有力氣理網(wǎng)。把這些亂麻理清楚,斷了的地方打結(jié)接好。手指頭能動吧?”

韓錚看著地上那團散發(fā)著惡臭、如同亂葬崗裹尸布般的破漁網(wǎng),又看向自己僵硬顫抖的手指。

“試試。”七叔公不再看他,轉(zhuǎn)身從簍里拎出那幾條雜魚,蹲到門口,開始沉默地刮鱗去內(nèi)臟。

韓錚沉默著。胸口的傷還在隱隱作痛,玉骨雙腿麻木沉重。他看著那團亂麻,這比最復(fù)雜的陣圖更令人絕望。他伸出手,手指顫抖著伸向一根糾纏的網(wǎng)線。

指尖觸碰到冰冷、滑膩、帶著鹽粒的網(wǎng)線。他試圖捏住它,但僵硬的手指根本不聽使喚,稍微用力,那根線就從指間滑開。他換了一根,結(jié)果一樣。他嘗試用幾根手指一起用力,卻因為控制不了力道,反而將幾根線死死地擰纏在一起,打成了一個更亂的死結(jié)。

汗水很快浸濕了額角。每一次嘗試分離那些頑固的線頭,都像是在和自己僵硬的身體進行一場無望的角力。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海水,一浪高過一浪。他下意識地看向角落里的劫燼劍,它依舊被鹽漬和銹跡覆蓋,如同被遺忘的墓碑。

“不是這樣弄的!”細妹看不下去了,跑過來蹲在韓錚旁邊,拿起漁網(wǎng)的一角。她枯黃的小手指雖然瘦弱,卻異常靈活。“你看,先找到頭,一點點往外抽……喏,這里的結(jié)要這樣繞……”她的動作熟練而快速,很快便理出一小段順溜的網(wǎng)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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