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蕭墨軒已經站在了營地中央的空地上。
他換上了一身合身的黑色勁裝,傷口經過軍中醫官的處理,用白布緊緊地包扎著,行動間依舊傳來陣陣撕裂般的疼痛。
但他站得筆直,如同一桿標槍,任由風雪撲面,紋絲不動。
營帳的門簾陸陸續續被掀開,一個個身影睡眼惺忪,哈欠連天地走了出來。
他們看到場中那個挺立的身影,臉上的慵懶和桀驁收斂了幾分,但更多的,是看戲般的玩味和審視。
昨日那雷霆萬鈞的一擊,確實鎮住了他們,但要讓這群亡命徒心悅誠服,還遠遠不夠。
他們就像一群被打疼了的野狼,暫時蜷縮起了爪牙,卻在暗中觀察著新狼王的一舉一動,隨時準備尋找破綻,再次發起挑戰。
遠處,茅廁的方向,傳來山君清理污穢時發出的叮當聲響,混合著他不甘的咒罵。
那聲音,像是無形的鞭子,時刻提醒著眾人,眼前這個少年,不好惹。
影六靠在一座營帳的柱子上,抱著雙臂,精瘦的身軀像是一張拉滿的弓。
他沒有看蕭墨軒,目光落在遠處的天際線上,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這位新任百夫長的身上。
蕭墨軒沒有理會那些復雜的目光。
他等到所有人都稀稀拉拉地站到了空地上,才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在風雪中異常清晰。
“卯時已到,出操”
此言一出,人群中響起一片壓抑的低笑和竊竊私語。
“出操?我沒聽錯吧?老子在新兵營都沒這么勤快過”
“敢死營,敢死營,不就是等著去死嗎?還操練個屁!”
“這白臉小子,真把自己當盤菜了?”
沒有人動。
他們就這么歪歪扭扭地站著,有的掏著耳朵,有的剔著指甲,用一種無聲的方式,表達著他們的抗議和蔑視。
蕭墨軒的眼神沒有半分波動。
他緩緩掃過眾人,最后,目光定格在影六的身上。
“影六”
影六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應了一聲:“嗯?”
“他們不動,你也不動?”蕭墨軒問。
影六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蕭百夫長,我只是個戴罪之身,人微言輕”
“弟兄們歇慣了,你得給他們個理由,一個能讓他們在這鬼天氣里,把骨頭從被窩里拔出來的理由”
他說得客氣,但言語中的機鋒,卻是在將蕭墨軒的軍。
“好”
蕭墨軒吐出一個字。
他沒有發怒,也沒有搬出軍法,而是轉身,從一旁的兵器架上,拿起了一張半人高的硬弓,和一壺箭。
“一百步”
他走到空地的一端,用腳在雪地上畫了一條線。
然后,他看向百步之外,一根孤零零立在那里的旗桿。
旗桿頂端,在風雪中劇烈搖晃,想要命中,難如登天。
“弟兄們,咱們玩個游戲”蕭墨軒的聲音,帶上了一絲笑意
“你們這百十號人,一人一箭”
“只要有一人能射中旗桿的桿身,就算你們贏”
“你們贏了,從今往后,出不出操,操練什么,都由你們自己說了算”
“而且,我私人掏腰包,請全營弟兄,喝三天三夜的烈酒,吃三天三夜的烤羊!”
話音剛落,人群中一片嘩然。
酒!肉!
在這苦寒的北疆,這兩個字,足以讓任何一個男人熱血上涌。
更重要的是,不用出操的自由!
“那要是……我們輸了呢?”一個膽大的人問道。
蕭墨軒笑了。
“你們輸了,條件很簡單”
“從今往后,我的話,就是軍令”
“我讓你們往東,你們不能往西”
“我讓你們抓狗,你們不能攆雞”
“我說的話,你們不僅要聽,還要做到,做不好,軍法處置!”
他看著那群已經躍躍欲試的亡命徒,補充了一句。
“哦,對了,作為賭注。如果你們輸了,那么未來一個月,整個敢死營的茅廁,歸你們所有人輪流打掃”
“我想,你們也不想讓山君一個人太寂寞,對吧?”
人群的目光,下意識地飄向了遠處那個正在與糞桶作斗爭的龐大身影。
一股惡寒,從所有人心底升起。
這個賭局,太有誘惑力了。
贏了,酒肉自由享,輸了……也不過是聽他號令,外加一個月的茅廁清理權。
他們百十號人,都是玩慣了弓馬的軍中悍卒,一百步的距離,雖然旗桿搖晃,但上百支箭射過去,蒙也能蒙中一兩支吧?
“干了!”
“百夫長說話算話?”
“老子先來!”
原本死氣沉沉的隊伍,瞬間像是被點燃的火藥桶,炸開了鍋。
影六看著這一幕,眼神中閃過一絲異色。
他看著那個少年百夫長,第一次覺得,這個人,或許真的和前幾任不一樣。
他不靠官威,不靠收買,而是用最直接的方式,激起了這群亡命徒骨子里的賭性和貪婪。
“百夫長,你還沒說,如果你也射不中,又當如何?”影六的聲音,突然響起。
所有人的目光,又集中到了蕭墨軒身上。
是啊,光說他們了,他自己呢?
蕭墨軒回過頭,看著影六,平靜地說道:“如果我也射不中,我不僅同樣遵守賭約,并且,這個百夫長的位置,我拱手讓給你,如何?”
影六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他深深地看了蕭墨軒一眼,緩緩點頭,退到了一旁。
賭局,開始。
“咻!”“咻!”“咻!”
破空之聲不絕于耳。
百十名亡命徒輪番上陣,一支支羽箭呼嘯著射向那百步之外的旗桿。
然而,結果卻讓人大跌眼鏡。
風雪太大,旗桿搖晃的幅度毫無規律可言。
他們的箭,有的偏了十萬八千里,有的射中了旗桿旁邊的空地,激起一捧雪花。更多的人,連箭靶都找不到北。
偶有幾支箭僥幸靠近了旗桿,也被狂風吹偏,擦著桿身飛了過去。
百十支箭,轉眼射完。
旗桿,依舊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毫發無損。
人群中,再也沒有了剛才的喧囂,一個個垂頭喪氣,罵罵咧咧。
“他娘的,這鬼天氣!”
“邪了門了!”
輪到蕭墨軒了。
他緩緩走到那條線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只見他從箭壺中,一次性抽出了三支箭。
“三箭?”
“他想干什么?”
人群發出一陣驚呼。
蕭墨軒沒有解釋。
他將三支箭同時搭在弓弦之上,左手持弓,右臂后拉,動作緩慢而穩定,像是在積蓄著全身的力量。
他的肩傷還在隱隱作痛,每一次用力,都像是要撕裂開來。
汗水,從他的額角滲出,很快便在眉梢凝結成霜。
他的眼中,再也沒有了旗桿,沒有了風雪,沒有了周圍的人群。
只剩下無名那一次次簡單卻蘊含至理的揮劍身影。
心,眼,手,三點一線。
摒除一切雜念。
“嗡!”
弓弦震顫,發出一聲如同龍吟般的嗡鳴。
三支羽箭,呈“品”字形,脫弦而出,旋轉著,呼嘯著,仿佛三道撕裂風雪的電光,直撲那百步之外的目標!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奇跡,在他們眼前上演。
第一支箭,在狂風中,被吹得向上偏離。
第二支箭,緊隨其后,箭頭精準地撞上了第一支箭的箭尾!
“砰!”
一聲悶響,第一支箭在空中猛地加速下沉,修正了軌跡!
緊接著,第三支箭,如同一道追魂的魅影,后發先至,再一次撞在了前面箭矢的尾部!
“砰!”
箭矢在空中,完成了不可思議的二次變軌!
它撕裂風雪,無視了狂風的阻礙,以一種一往無前的決絕姿態,狠狠地、精準地,釘在了那劇烈搖晃的旗桿正中央!
“哚!”
箭矢入木,發出沉悶的聲響。
整支箭,沒入旗桿近半,只余下箭羽,在風雪中劇烈地顫動,發出“嗡嗡”聲。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整個敢死營,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呆呆地看著那根旗桿上兀自顫抖的羽箭,又看了看那個持弓而立、臉色蒼白的少年。
這……這是什么箭術?
這是人能做到的事情?
“三箭連環,風中定環……這……這不是箭術,這是妖法!”一名老兵喃喃自語,聲音里充滿了震撼與敬畏。
影六的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
他死死地盯著蕭墨軒,臉上的震驚,再也無法掩飾。
他終于明白,這個少年憑什么敢夸下那樣的海口。
他不是在賭,他是有著絕對的自信!
蕭墨軒放下弓,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肩頭的傷口,因為剛才的極限發力,已然崩裂,鮮血,染紅了半邊衣衫。
他忍著劇痛,緩緩轉過身,目光平靜地掃過那一張張寫滿了震驚和呆滯的臉。
“我贏了”
他淡淡地說道。
“從現在起,誰,還有意見?”
沒有人回答。
回答他的,是“撲通”“撲通”的下跪聲。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帶頭,轉眼之間,除了影六,敢死營的所有人,都單膝跪地,低下了他們那顆高傲的頭顱。
“我等……參見百夫長!”
“愿聽百夫長號令!”
聲音整齊劃一,發自肺腑,在風雪中回蕩。
這一刻,他們看向蕭墨軒的眼神,徹底變了。
強者,值得追隨!
影六沒有跪。
他緩緩走到蕭墨軒面前,看著他蒼白的臉和滲血的傷口,沉默了片刻。
“你的箭術,我從未見過”他沉聲說道。
“不過是些小把戲”蕭墨軒淡淡回應。
影六搖了搖頭,他知道這不是小把戲。
他深深地看了蕭墨軒一眼,然后,對著他,鄭重地抱了抱拳。
“我影六,說話算話”
“從今往后,這條命,是你的了”
沒有多余的廢話,這一拳,已經代表了他的臣服。
蕭墨軒心中一松,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這支桀驁不馴的敢死營,才真正地,掌握在了他的手中。
夜。
蕭墨軒處理好傷口,獨自一人來到那處廢棄的馬棚。
無名的身影,早已等候在那里。
“你的傷,不該用弓”無名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不得已而為之”蕭墨-軒回答。
“你今天用的,不是箭,是劍意”無名看著他
“將劍的專注與決絕,融入到了箭中,做的不錯”
得到他一句夸獎,比殺了山君還難。
“你掌控了他們,但這不是結束,只是開始”無名緩緩道
“一群只知殺戮的兇獸,不是兵”
“你要做的,是為這群兇獸,注入魂”
“魂?”蕭墨軒不解。
“是信念,是軍魂”無名說道
“讓他們知道,為何而戰”
“讓他們從一群只為自己活命的亡命徒,變成一支無堅不摧的利刃”
“你要教他們的,不僅僅是如何殺人,更是……如何赴死”
就在此時,一名親衛,匆匆來到了敢死營的營地之外。
“王爺軍令!”
那親衛高聲喊道:“百夫長蕭墨軒何在?”
蕭墨軒從馬棚中走出,影六也迎了上去。
那親衛看到蕭墨軒,將一卷羊皮軍令遞上:“蕭百夫長,王爺有令,命你部即刻整裝,前往三十里外的黑石隘,清剿盤踞在那里的一伙馬匪!”
影六聞言,臉色微微一變。
黑石隘的馬匪,他有所耳聞,兇悍異常,連正規軍都曾吃過他們的虧。
王爺竟然將這個任務,交給了剛剛整合的敢死營?
這不是讓他們去送死嗎?
蕭墨軒接過軍令,展開一看,嘴角,卻勾起了一抹冷峻的弧度。
“傳令下去。”
他對影六說道。
“全營整裝,一刻鐘后,出發”
“百夫長,這……”影六有些猶豫。
“怎么?”蕭墨軒看著他
“茅廁,你也不想刷吧?”
影六一愣,隨即苦笑,他看著蕭墨軒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知道自己多慮了。
“屬下……遵命!”
他轉身,對著營中大喝一聲。
“都他娘的起來!來活了!”
“操練家伙,準備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