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透過教室百葉窗在地面切出金白的格子,路路盯著課本上歪扭的火系咒文,筆尖在紙頁上洇出個墨團。
西羅扶著樹干時發抖的手背、醫務室櫥窗里泛著幽光的復脈草、還有那句“你的笑像雪兔”——這些碎片在他腦子里轉成漩渦,讓他連教授布置的魔藥配比題都算錯了三次。
“路路。”派翠克的手肘輕輕撞過來,遞來張皺巴巴的紙條。
上面用炭筆潦草寫著:“西羅的貼身侍從說,殿下午膳只喝了半盞粥,現在在宿舍靜養。”字跡邊緣洇著汗漬,是派翠克趁課間跑去找了傭兵團里相熟的雜役打聽到的。
路路喉結動了動。
他能聽見自己心跳聲蓋過了窗外麻雀的啁啾——自從三年前逃出羅尼王宮,他學會了把所有情緒都鎖在最深處,但此刻胸腔里那團灼人的東西,像被施了點燃咒的薪柴。
“你想去就去吧。”派翠克壓低聲音,手指悄悄勾住他校服下擺,“我幫你盯著教授,要是查課就說你去了圖書館。”少年的耳尖通紅,像是怕被拒絕似的又補了句:“我...我昨天看見殿下從魔法塔出來時,袍子下擺沾著血。”
路路的指尖驟然收緊,紙頁在掌心發出細碎的響。
他想起今早西羅演示火焰召喚時,袖口滑落的腕間——那里有一圈淡紫色的淤痕,像被某種帶倒刺的魔法陣灼傷的。
“謝了。”他把課本往派翠克懷里一塞,起身時帶倒了墨水瓶,深褐的液體在派翠克的銀線校徽上暈開,像朵扭曲的花。
走廊里的穿堂風卷著桂花香撲來,路路的呼吸卻越來越緊。
西羅的宿舍在學院東側的玫瑰樓,他之前只遠遠望過——三層高的米白色石樓,爬滿常春藤的拱門,連門環都是鎏金的鳶尾花。
此刻他站在樓下,仰頭看見二樓東側的窗戶半開著,繡著皇家紋章的窗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深紫色的幔帳。
“新生。”
冷不丁的聲音驚得路路差點撞上門柱。
他轉身,看見個穿深灰魔法袍的高年級生倚著墻,胸前的銀質徽章閃著光——是魔法學院三年級的法蘭克,出了名的“情報販子”。
法蘭克的指尖轉著枚刻有雙蛇纏繞的銅戒,笑起來時眼尾上挑:“逃課來探病?
殿下的魅力可真大。“他的目光掃過路路攥得發白的袖口,”不過你該知道,王都的風比雪山的更冷。
只靠張臉可站不穩腳。“
路路后背抵上粗糙的石墻。
他想起羅尼王宮里那些暗衛,表面遞茶實則探聽口風的侍從——這種被人剖開心思的感覺,和當年在宴會廳被老臣們圍問治國之策時一模一樣。
“我只是...擔心同學。”他強迫自己直視對方的眼睛,聲音卻比想象中穩,“您說的靠山,難道不是魔法學院的徽章?”
法蘭克的笑僵了一瞬,隨即低低笑出聲。
他拍了拍路路肩膀,指腹碾過對方校服上的新生徽章:“聰明。
但記住,殿下的床榻邊,從來不缺聰明人。“話音未落,他已經轉身離去,深灰袍角掃過滿地碎金般的陽光,像條滑進陰影的蛇。
路路望著他的背影,喉間泛起苦意。
三年前在傭兵團里,塞爾團長也說過類似的話——“同情心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尤其是對上位者”。
可此刻他望著玫瑰樓二樓的窗戶,那縷被風吹起的深紫幔帳,像極了母后臨終前攥著的紫絨被角。
“找誰?”
冷硬的男聲讓路路打了個激靈。
他轉頭,看見個穿黑甲的男人站在臺階上,胸甲上的金鷹紋章閃著冷光——是西羅的近衛隊隊長加侖。
男人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劍,從路路的發頂掃到腳尖:“新生不得擅闖皇子宿舍區。”
“我是來探病的。”路路往前半步,努力讓聲音聽起來不那么發顫,“西羅殿下上午在課堂上不舒服,我...我帶了醫務室的復脈草。”他舉起手里用藍布包著的藥草,布角還沾著剛才跑過玫瑰園時蹭的花粉。
加侖的眉峰動了動,目光落在藍布上。
路路注意到他左手拇指的指節有舊傷,像被劍刃劈開過——這是長期握重劍的人才會有的痕跡。
“殿下在休息。”加侖的聲音像塊冰,“探病時間是晚膳后。”
“可他午膳沒怎么吃...”路路攥緊藍布包,“復脈草要文火慢熬,現在準備的話,晚膳時剛好能喝。”他想起在傭兵團時,菲麗總說“用關心當借口最容易”,此刻這句話突然在腦子里炸響。
加侖的瞳孔縮了縮。
路路看見他的右手無意識地撫過腰間劍柄——那是柄鑲嵌著月光石的長劍,劍鞘上的刻痕和他指節的傷吻合。
“進來。”加侖側身讓開,聲音里的冰碴子沒化干凈,“只能待半柱香。”
走廊里飄著冷香,是西羅常用的龍涎香混著藥味。
路路跟著加侖上樓時,注意到樓梯扶手上有新鮮的擦痕,像是被什么重物拖過——或許是擔架?
他的心跳又快了幾分。
二樓東側的房門虛掩著,透出細碎的說話聲。
加侖抬手敲門,里面傳來西羅清潤的嗓音:“請進。”
路路推開門的瞬間,呼吸幾乎停滯。
西羅斜倚在軟榻上,月白睡袍松松系著,鎖骨處的銀鏈垂下來,在胸口投下細小的陰影。
他的臉色比上午更白,卻笑著指了指案幾上的茶盞:“來得正好,我正想找你。”
路路的喉嚨發緊。
他看見西羅右手背纏著滲血的紗布,指縫間還沾著焦黑的粉末——是火系魔法失控留下的痕跡。
“殿下的手...”他下意識往前半步,藍布包從指間滑落,復脈草散了一地。
西羅低頭看了眼地上的藥草,又抬頭時眼尾彎成月牙:“做實驗時不小心燒到了。”他拍了拍身邊的軟墊,“坐近些,我想問你火系魔法的學習進度。”
路路僵在原地。
他想起今早課堂上西羅連最簡單的火焰召喚都失敗,此刻卻要討論學習進度?
這太反常了。
“我...我最近在練三級的‘流火術’。”他撿起草藥,指尖觸到西羅腳邊的錦毯——那上面有幾處焦痕,和他手背上的傷一樣新。
“流火術需要精準控制魔力。”西羅伸手替他理了理歪掉的領結,指腹掠過他喉結時帶著病態的涼,“明天跟我去魔法塔,我教你怎么引動火元素。”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像在說什么秘密,“別告訴加侖,他總說我太拼命。”
路路望著他眼尾未褪的紅,突然想起三年前暴雨夜,他躲在羅尼王宮的排水道里,看見一道銀芒劈開雨幕——那是母后的貼身護衛被刺客斬殺時,佩劍上的月光石碎了。
此刻西羅眼里的光,和那枚碎掉的月光石太像了,明明在發光,卻涼得刺骨。
“對了,派翠克呢?”西羅突然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銀鏈,“上午他不是和你一起?”
路路一怔。
他想起派翠克擠眉弄眼讓他陪西羅去醫務室的模樣,想起少年剛才塞紙條時手心的汗:“他...他幫我抄課筆記。”
西羅的笑頓在臉上。
路路看見他瞳孔驟縮,銀鏈在指尖絞成一團,像是要勒進肉里。
有那么一瞬,他覺得眼前的人不是那個會逗他說“雪兔”的皇子,而是羅尼王宮里那尊吃小孩的石獅子——表面刻著慈悲,嘴里卻藏著尖牙。
“時間到了。”加侖的聲音像把刀劈開沉默。
他站在門口,陰影遮住半張臉,“殿下需要休息。”
路路起身時,西羅突然抓住他手腕。
少年的手燙得驚人,像塊燒紅的炭:“明天記得來魔法塔。”他的拇指碾過路路腕間的新生徽章,“別讓我等。”
路路逃出玫瑰樓時,后背已經被冷汗浸透。
他站在梧桐樹下,望著二樓那扇重新拉上窗簾的窗戶,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西羅的手背上,除了火系灼傷,還有一道月牙形的青痕,和今早醫務室櫥窗里復脈草的葉片紋路,一模一樣。
派翠克從樹后閃出來,臉上帶著打探到消息的興奮:“怎么樣?
殿下說什么了?“
路路摸了摸被西羅抓過的手腕,那里還留著灼熱的觸感。
他抬頭望向西沉的太陽,影子在地面拉得老長,像條隨時會纏上來的蛇:“他說明天...要教我魔法。”
派翠克的笑容僵在臉上。
路路看見他的目光掃過自己手腕,又迅速移開,喉結動了動,像是要說什么,最終只說了句:“那...那挺好的。”
風掀起兩人的衣擺,帶起幾片梧桐葉。
路路望著葉尖的金斑,突然想起西羅剛才藏在睡袍下的腳踝——那里纏著和手背一樣的滲血紗布,而他明明記得,今早西羅扶樹干時,根本沒碰到過任何能灼傷腳踝的東西。
晚課鈴在此時響起,驚起一群歸巢的鴿子。
路路望著鴿群掠過玫瑰樓頂,想起西羅最后那抹涼得刺骨的笑,突然明白:有些秘密,從來不是被掀開的,而是像種子一樣,在黑暗里悄悄發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