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延玨的夢境依然是一片混沌,沒有一絲可裂進一束光芒的缺口,或許他自己都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他連夢都忘了如何去做。
三生林的篝火燃了一夜,在這虞山的腳下,溫瀠棠走過了最后的一道坎,如今她距虞山就只剩下不到三日的路程了。
溫延玨的意識,如同沉在冰冷深海最底層的頑石,被岸上嘈雜的人聲、馬蹄的輕踏、以及金屬甲胄摩擦的細碎聲響,一點一點地、艱難地拖拽上來。
他緩緩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是透過稀疏樹冠灑落的、帶著清晨涼意的熹微晨光。光芒有些刺眼,讓他下意識地又閉了閉眼,才再次適應。
他發現自己躺在厚實柔軟的苔蘚和干燥落葉鋪成的“床鋪”上,身上蓋著一件帶著清冽蓮香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冰冷尊貴氣息的銀白外袍——那是紅綃的。不遠處,三生池水在晨光下泛著粼粼波光,滿池的睡蓮依舊盛放,只是比月夜下少了幾分夢幻,多了幾分清冷的生機。
岸邊的景象,卻與他沉睡前的寧靜截然不同。
花神儀仗殘存的士兵們,人數銳減,不足五十之數,許多人身上還帶著未愈的傷口,纏著染血的布條。他們沉默地忙碌著,臉上沒有了出發時的昂揚,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肅穆和深沉的哀戚。他們正將一具具被素麻布仔細包裹好的遺體,整齊地排列在池畔一片清理出的空地上。
那些素麻布包裹下的,是昨夜永遠留在了三生林邊緣的同袍。有的布包狹小,里面是未成年的士兵;有的布包形狀扭曲,里面是肢體殘缺的勇士;更多的,則是沉默的長條形,代表著一個個消逝的生命??諝庵袕浡瓷⒈M的淡淡血腥氣,以及新翻泥土的潮濕氣息——士兵們正用佩劍,在池畔挖掘著墓穴。
一場盛大而倉促的葬禮,在晨光與蓮影的見證下,無聲地進行著。沒有哀樂,只有鐵器掘土的悶響,壓抑的啜泣。犧牲者的佩劍被折斷,斜插在各自的墓穴前,作為最后的標識。
溫延玨撐起身體,牽扯到的傷處讓他悶哼一聲,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他環顧四周,尋找著熟悉的身影。
他看到了紅綃。
她就站在三生池水邊緣,背對著葬禮的現場。晨風吹拂著她銀白的長發和未著外袍的單薄素衣,勾勒出她清冷孤絕的背影。她靜靜地望著波光粼粼的池面,望著那些盛放的睡蓮,仿佛岸邊的悲慟與死亡都與她無關。
然而,溫延玨卻敏銳地捕捉到了她背影中透出的、一絲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氣息。那不再是純粹的、高高在上的神祇威嚴,也不是之前泉水倒影中帶著嗔怒的鮮活,而是一種……沉重的靜默。
小小的溫瀠棠懷抱著時杳杳,靜靜的矗立在那一座座墳墓之前,口中念誦著沉重的悼文。
她是硯潼寄予一切的花神,是絕望中開辟生路的希望——
“花謝歸塵,魂兮安息。”
“以血沃土,英靈長存?!?
“此去泉臺,再無刀兵?!?
“故土春深,新蕊當綻。”
她的聲音不高,卻蘊含著一種奇異的力量。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沉甸甸的重量,敲擊在幸存者的心上。
當她念誦到“新蕊當綻”時,仿佛呼應著她的話語,三生池中盛放的睡蓮無風自動,花瓣輕輕搖曳,散發出更加濃郁的、安撫人心的清香。那香氣如同無形的撫慰,悄然彌漫開來,籠罩著悲傷的池畔。
士兵們低垂的頭顱更低了些,有人緊握著拳頭,指節發白;有人抬手,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去眼角的濕意。陳情站在溫瀠棠身側,目光掃過那些素麻布包裹,最終落在溫瀠棠身上,少年眼中的戾氣被一種深沉的守護之意所取代。
就在這時,一直背對眾人、靜立池邊的紅綃,緩緩轉過了身。
她的動作很輕,仿佛怕驚擾了這場凡人的祭奠。
“這個孩子身上背負的...太多了...”紅綃似是自言自語,實則是對著向她走來的溫延玨所說,“人類求神靈庇佑,企圖通過創造自己的神祇來與真正的神靈溝通,這本身就是一件虛無縹緲的事。所謂的花神,只是承載了高貴血脈和珍貴命格的普通人類,若想真正做到和神靈溝通,那將要付出的代價,是我們難以想象的......”
“你...真舍得讓自己的妹妹去供奉靈棠?”
這句話一出,溫延玨猛地停下了腳步,他耳邊仍舊回蕩著溫瀠棠口中的禱文,每一個字都像是針扎一般扎在他的心口上。
“也不知道是該恭喜還是該為她感到惋惜,昨夜沒有我的力量,她卻能讓整個三生林的生靈遵循她的號令......花神通靈,意味著你妹妹成功激起了屬于自己神性的一部分,但同樣也意味著...”紅綃緩緩側過深,晶藍的眸子落在了那個小小的身影上,“她與靈棠的共鳴已無法逆轉。她們之間已經達成了交換!”
“交換什么?!”溫延玨有些急迫的問道。
“不知道?!奔t綃很認真的搖了搖頭,“或許現在就連你妹妹都不知道自己和靈棠到底交換了什么,這一切還需要你們自己去尋,去查。”
溫延玨沉默了。
紅綃的話語像冰冷的毒液,順著他的耳朵滲入四肢百骸。
他的目光定格在紅綃那雙洞悉一切的晶藍眸子上——那眼神里沒有嘲諷,沒有憐憫,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陳述著一個他拼命逃避卻終將面對的事實。
“你可知道最沉重的代價會是什么?”
紅綃緩緩搖頭,銀白的長發在晨風中拂動:“或許是情感,或許是記憶,或許是壽命,或許是……靈魂的某一部分徹底歸屬于靈棠?!彼哪抗庠俅瓮断驕貫u棠,那個小小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將又一朵睡蓮放在墳前,“獻祭給神靈的,從來都是最珍貴的東西。而她昨夜展現的神性越強,這份交換的契約,烙印就越深,代價……可能就越沉重。”
“沉重到……比死亡更甚?”溫延玨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紅綃沉默了片刻。晨光落在她完美的側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她的視線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某種凡人無法理解的宿命軌跡。
“死亡是終結,是徹底的虛無。”她終于開口,聲音如同冰泉撞擊玉石,清冷而遙遠,“而某些契約的代價……是永無止境的‘存在’。是清醒地看著自己被剝離、被改變,看著所珍視的一切在眼前流逝卻無能為力,成為維系某種宏大意志的……薪柴。那是一種比死亡更漫長、更蝕骨的消磨。”
“我希望...”她回過身,于溫延玨對視,逐字逐幀的說道:“她不會有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