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九月,陽光尚帶著夏末的余威,斜斜地穿過教室潔凈的玻璃,在米黃色的課桌上投下長長的、搖曳的光斑。空氣里浮動著塵埃與新書本油墨混合的、微帶燥熱的味道。李慶就坐在這片光影里,身旁是她的同桌,傅皓。少年微低著頭,只留下一個線條干凈利落的側影,像一幅沉靜的鉛筆畫。
李慶鼓足了勁兒,試圖撬開傅皓這座看似沉默的冰山。課間,她嘰嘰喳喳地分享早餐的豆漿有多燙,抱怨昨晚的數學題像天書;午休時,她興致勃勃地描繪周末在街角發現的那家奶茶店新品如何驚艷。她的聲音清脆,帶著少女特有的活力,像一串串跳躍的玻璃珠,在略顯沉悶的午后教室里叮當作響。
然而,這串串珠玉投入傅皓這片深潭,卻連個像樣的漣漪都吝于泛起。他多半時間只是專注于自己的筆尖,或凝神于窗外的流云。偶爾,李慶的熱情實在過于“灼熱”,他才會吝嗇地抬起眼簾,嘴角牽起一個極淡、極淺的弧度,那笑容與其說是回應,不如說是一種禮貌的屏障,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疏離感。更多時候,回應她的只是幾聲短促的、幾乎聽不出情緒的“嗯”或“哦”,音節短得如同被剪斷了尾巴,迅速消散在空氣中。仿佛她那滔滔不絕的話語,只是掠過他耳畔的一陣無關緊要的風。
一次,兩次,十次……李慶的滿腔熱忱,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裹著柔軟棉絮的墻。那“高冷一笑”和“嗯哦”的敷衍,像細小的冰針,悄然刺破了她鼓脹的信心。她看著傅皓線條冷硬的側臉,心里那個叫“挫敗”的小獸開始啃噬她的耐心。她暗自腹誹:“這人……真是冰做的吧?南極企鵝來了都得穿羽絨服!”窗外的似乎也帶上了幾分嘲弄的意味,嘶鳴得更加賣力了。可是,視線不經意掃過攤開的數學練習冊上那片刺眼的空白,那個鮮紅的、亟待拯救的分數像警燈一樣閃爍,李慶那顆剛被澆滅的心又“噗”地冒起一點火星——不行,為了作業,這座冰山,她還得接著捂!那點“小九九”成了她堅持下去的微弱薪火。
日子不緊不慢地流淌,像講臺上粉筆灰無聲的飄落。或許真應了那句老話,水滴石穿,再堅硬的磐石也抵不過恒久的磨礪。更要感謝這個漫長到仿佛凝固了的“隨意選擇”的同桌期——整整一個多月的朝夕相處,呼吸著同一方空氣,共享著同一塊桌板的方寸天地。再冷的人,似乎也無法在一個月有余的光陰里,對近在咫尺、天天在耳邊聒噪的同桌保持完全的銅墻鐵壁。
李慶漸漸發現了一些細微的變化。比如,當她又一次因為解不出題而煩躁地揪自己頭發時,旁邊會飄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帶著點……無可奈何?又比如,她不小心把橡皮蹭到他那半邊桌子時,他不再像最初那樣立刻嫌棄地推回來,而是會停頓幾秒,才用指尖把它輕輕撥回邊界線。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像春日冰封河面下悄然涌動的暗流,預示著某種堅冰的松動。
真正的轉折點發生在一個沉悶的下午。數學老師講解的立體幾何像一團纏繞的亂麻,李慶聽得云里霧里,急得鼻尖都沁出了細汗。她下意識地用筆帽戳了戳傅皓的手臂,聲音帶著她自己都沒察覺的依賴:“喂,傅皓,這個輔助線到底怎么添啊?我怎么看都像一團毛線球……”她指著圖,眉頭擰成了結。
傅皓側過頭,目光在她指的那道題上停留了兩秒,又掃過她抓耳撓腮的窘態。出乎意料地,他薄唇微啟,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解答或沉默,而是用一種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刻薄”的語調,慢悠悠地說:“李慶同學,你這腦子……是早上出門忘帶了嗎?這么基礎的模型轉換都看不出來?”
教室里很安靜,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李慶耳中。她猛地一愣,像是被點了穴,隨即眼睛倏地睜大,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不是生氣,而是震驚!震驚于這突如其來的、帶著溫度的“攻擊”!那層冰冷的外殼,終于裂開了一道縫!短暫的呆滯之后,一股巨大的、混合著狂喜和“逮著了”的得意瞬間沖垮了她。
“哎——哎——哎!”她刻意拖長了調子,身體夸張地往后一仰,手指幾乎要戳到傅皓的鼻尖,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狡黠的笑容,像終于捕獲了獵物的小狐貍,“聽聽!聽聽!傅大學霸,您這馬甲掉得可真是猝不及防啊!嘖嘖嘖,裝不下去了吧?原來您老人家也會說人話,而且一開口就……這么‘中肯’?”她的尾音高高揚起,充滿了勝利的喜悅。
傅皓似乎也沒料到自己會脫口而出這樣的話,在她揶揄的目光下,那萬年不變的冰山臉上,竟罕見地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類似窘迫的波動。他迅速別開臉,重新拿起筆,在草稿紙上畫了兩下,但耳根處悄然泛起的一抹極淡的紅暈,卻沒能逃過李慶敏銳的眼睛。那一刻,無形的堅冰徹底碎裂,沉入深潭,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心照不宣的、帶著點互相調侃意味的暖流。空氣中緊繃的弦,驟然松弛下來。
從此,李慶和傅皓之間那道無形的墻轟然倒塌。傅皓的“毒舌”技能仿佛被解開了封印,時不時就會在李慶犯迷糊時精準打擊:“李慶,你這道題解得,連路邊的貓看了都得搖頭。”“這么簡單的動詞變形都能錯,你英語是體育老師教的嗎?”
而李慶也毫不示弱,總能伶牙俐齒地懟回去,或者用夸張的表演表達“抗議”。他們會在課間爭辯一道題的多種解法,會互相分享藏在課桌里的零食(雖然傅皓總是嫌棄李慶帶的太甜),會在自習課上因為一個冷笑話而憋笑到肩膀聳動。一種奇特的、建立在互懟和互損基礎上的深厚情誼,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悄然滋生、蔓延,根植于少年人特有的坦率與別扭之中。這份情誼如此牢固,以至于后來班主任調整座位,他們不再是同桌,那份熟稔和默契也未曾消減分毫。走廊相遇時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成了他們之間無需多言的密碼。
升入初二,格局變了,李慶身邊也換了一位固定同桌——林溪兮。初識林溪兮,李慶心里是有點打鼓的。這女孩成績永遠在班級前幾名閃閃發光,上課時坐姿端正得如同尺子量過,回答問題時聲音清冷條理清晰,鏡片后的眼神總是帶著一種疏離的專注,活脫脫一個教科書式的“高嶺之花”學霸。
然而,命運往往喜歡在表象之下埋藏驚喜。一次偶然的物理課自習,李慶百無聊賴,四處張望。目光不經意掃過旁邊的林溪兮——那個平日里清冷自持的學霸,此刻正一個人對著不遠處,雙頰飛紅,眼神迷離,嘴角掛著一種……近乎夢幻的傻笑。這巨大的反差讓李慶差點以為自己眼花了。她按捺不住好奇,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不是萬年老二周逸霖嗎?
“哇哦……”李慶沒忍住,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嘆。
林溪兮像受驚的兔子,猛地轉過頭,看到是李慶,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又迅速漲得通紅,手忙腳亂地翻開物理習題,結果一看習題上卻畫著周逸霖的背影,于是便更加慌張地合上書。
“你……你怎么沒做題?”她的聲音細若蚊吶,帶著被撞破秘密的驚慌失措。
李慶看著眼前這個手足無措、滿臉通紅的女孩,哪里還有半分平日里的清冷模樣?她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故意湊近,壓低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調侃:“林大學霸,你這……是在對著周逸霖的背影……犯花癡?”
林溪兮的臉更紅了,幾乎要滴出血來,眼神四處亂飄,不敢看李慶,只是拼命搖頭,嘴里發出無意義的“唔唔”聲,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
李慶玩心大起,繼續逗她:“嘖嘖嘖,真沒想到啊,我們溪兮學霸私下里竟然是……”她故意停頓,欣賞著林溪兮快要縮成一團的樣子,然后一字一頓地吐出那兩個極具沖擊力的字,“逗、比?還是個……戀、愛、腦?!”
“什么?!”李慶猛地拔高聲音,像是聽到了本世紀最不可思議的新聞,眼睛瞪得溜圓,身體也夸張地往后一傾,“你對周逸霖……啊?這就是喜歡啊!”她的聲音在寂靜的教室里顯得格外響亮。
“噓——!噓——!!”林溪兮魂飛魄散,幾乎是撲了過來,溫熱的手掌帶著汗意,一把死死捂住了李慶的嘴,力道之大讓李慶差點喘不上氣。她緊張地左右張望,確定沒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才用哀求的眼神看著李慶,聲音帶著哭腔:“小祖宗!你小聲點!求你了!要死啊!”
李慶被捂著嘴,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但那雙彎彎的眼睛里,卻盛滿了促狹和興奮的光芒。林溪兮這才意識到自己動作過激,像被燙到一樣迅速收回手,雙手絞在一起,頭埋得低低的,從發絲間露出的耳廓紅得剔透。
李慶大口喘了兩下,看著眼前羞窘得快把自己縮進地縫的好友,一種奇妙的、帶著責任感的“義氣”油然而生。她挺直腰板,用力拍了拍自己尚顯單薄的胸脯,發出兩聲悶響,臉上綻放出無比自信和仗義的笑容,如同接下了一項光榮使命:“哎喲喂,多大點事兒啊!瞧把你嚇得!放心!”她豪氣地一揮手,仿佛掌握著千軍萬馬,“姐們的幸福,包在我身上了!看姐給你展示展示什么叫真正的人脈!”
她口中的“人脈”,那個金光閃閃的橋梁,自然就是傅皓。誰不知道傅皓和周逸霖是穿一條褲子都嫌肥的鐵桿兄弟?一起做題,一起自習,一起吃飯,形影不離。李慶仿佛已經看到了林溪兮和周逸霖牽手成功的畫面在向她招手,這讓她干勁十足。
于是,一場由李慶精心策劃(自認為)、林溪兮被動配合(主要靠躲閃)的“偶遇”大戲,在學校的教學樓、小賣部附近頻繁上演。放學鈴聲一響,李慶便像打了雞血,一把拽住準備低頭溜走的林溪兮:“走走走,聽說今天小賣部新進了零食!”目標直指周逸霖和傅皓。有時,他倆的位置會在她倆的前面,于是。李慶努力地制造著話題,試圖把林溪兮拉入對話:“溪兮,你看這道題是不是跟周逸霖他們討論那個有點像?”結果林溪兮只會像受驚的鵪鶉,頭也不抬地猛搖,或者含糊地“嗯”一聲,臉一直紅到脖子根。
傅皓冷眼旁觀著,看著李慶像只忙碌的小蜜蜂,上躥下跳地不知道在忙碌什么,而林溪兮卻恨不得原地消失。問她,李慶則回以一個“你懂的”和“我很努力”的復雜表情。
時間在一次次徒勞無功的“偶遇”中滑過。周逸霖對身邊這個總是低著頭、沉默得像朵小蘑菇的女孩印象始終模糊。林溪兮那滿腹的少女心思和精心準備的開場白,在每一次靠近周逸霖三米范圍內就自動清零,只剩下心如擂鼓和大腦空白。她像被施了定身咒,硬是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更別提熟絡了。
最終的結果,讓李慶簡直哭笑不得,只想扶額長嘆。她看著依舊和周逸霖保持著安全距離、毫無進展的林溪兮,再扭頭看看旁邊那個因為長期被強行拉入“偶遇”現場的傅皓——他們的關系倒是莫名其妙、突飛猛進地熟稔起來,熟到可以互相吐槽對方的早餐看著難吃,熟到傅皓會毫不客氣地從她手里搶走最后一塊餅干。
“這叫什么事兒啊……”李慶趴在課桌上,對著窗外飄過的白云哀嚎,聲音悶悶的。陽光暖暖地曬著她的后腦勺,青春的故事總是這樣,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你精心鋪設的軌道,往往通向一個意想不到的站臺。她這紅娘當得,紅線沒牽成,倒是把自己和“冰山”給捆得更緊了。林溪兮依舊沉浸在她無聲的暗戀里,對著背影側臉露出夢幻般的微笑,而李慶卻因那層“紅娘業務”和傅皓而變得更加豐富和微妙的熟稔,如同窗臺上悄然生長的藤蔓,無聲無息,卻已纏繞得密密匝匝。教室里只剩下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和少年人心中各自喧囂的、未曾言明的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