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器監的晨霧裹著鐵腥氣漫進偏院時，李重驊正蹲在鑄造爐前，盯著新鑄的刀胚。爐火燒得正旺，鐵水在坩堝里翻涌，像團凝固不住的紅潮。他伸手蘸了點冷水，滴在刀胚上——“滋啦“一聲，淬火的刀刃泛起幽藍，映得他眼底發亮。

“李大人，老匠頭催了。“

小吏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李重驊擦了擦手，起身時撞翻了腳邊的炭盆。火星子濺在青磚上，他彎腰去踩，卻見磚縫里嵌著半枚銅錢——和他十二歲那年，在市集替王嬸撿的那枚一模一樣。

“李大人？“

李重驊撿起銅錢，塞進袖中。軍器監的老匠頭張鐵牛正站在鑄造房門口，灰白的胡子上沾著鐵屑，手里攥著塊精鐵：“小娃娃，你那淬火法子，我試了三回。“他用精鐵敲了敲李重驊剛淬好的刀，“前兩回脆得能斷，第三回......“他瞇起眼，“倒有幾分韌性了。“

李重驊接過精鐵。這是用陰山寒鐵熔的，雜質少，光澤像淬過的冰。他想起昨夜張鐵頭蹲在爐邊，用煙桿在地上畫淬火時辰圖：“子時三刻下坩堝，寅時二刻浸冷水，要像哄娃娃似的——急不得，慢不得。“

“老丈，這刀給您。“他把淬好的刀塞進張鐵頭手里，“您試試。“

張鐵頭的手在刀面上輕輕一磕，火星子濺起來，落進他眼角的皺紋里。“好小子。“他突然笑了，“當年我爹教我打第一柄刀時，也說'刀有魂，得用真心喂'。你小子，倒真把心喂進鐵里了。“

話音未落，院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陸昭掀簾而入，玄色大氅上沾著雪：“李大人，北臺細作在陰山鐵礦發現了新動靜！“

李重驊的手頓了頓。他想起三日前在宣政殿，崇哀帝將密報拍在他掌心時說的話：“薛雄的狼皮襖里，藏著北臺的狼子野心。“此刻，陸昭攤開的羊皮地圖上，陰山南麓的鐵礦旁標著個紅點——那是北臺商隊的標記。

“他們運的不是鐵礦。“陸昭壓低聲音，“是鹽。二十車私鹽，正往漠北走。“

李重驊的瞳孔縮了縮。他想起天郡城里的老鹽商說過，漠北的牧民吃不起官鹽，只能吃土鹽，吃多了會得大脖子病。而薛雄的二十萬大軍，每月要消耗三百石鹽——若北臺斷了鹽路，薛雄的軍隊怕是要變成“軟腳蝦“。

“備馬。“他把淬好的刀塞進張鐵頭手里，“老丈，這刀您先拿著。若三日后我回來，您的廢鐵能鑄出好刀，我便請您喝天郡的桂花釀。“

張鐵頭愣了愣，捏著刀的手松了松。刀身映出他的臉，皺紋里還沾著鐵屑，卻突然有了些光彩。

雁門關的風卷著黃沙打在臉上，像刀割。李重驊裹緊玄色大氅，跟著陸昭的騎兵隊往關外走。馬蹄聲震得城墻上的積雪簌簌往下落，他望著遠處連綿的營寨——那是薛雄的二十萬大軍，帳篷像黑黢黢的蘑菇，插滿了繡著狼頭的旗子。

“大人，前面有情況！“

前軍的斥候策馬奔來，臉上沾著血：“北臺的鹽隊！大約五十人，帶著狼犬！“

陸昭抽出橫刀，刀身映出李重驊的影子。李重驊解下玄鐵刀，刀鞘上的“李“字紋在風沙里若隱若現。他想起爹教他的：“刀要隨心動，勁從腰里發。“

“躲進山谷。“他對陸昭說，“他們人少，怕火把。“

兩人帶著二十騎鉆進旁邊的峽谷。兩側的巖壁陡峭，積雪覆蓋的枯枝在頭頂交錯，像道天然的穹頂。馬蹄聲漸漸平息，李重驊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這是他第一次真正上戰場，不是打鐵，是殺人。

“出來吧，鐵匠。“

陰惻惻的聲音從谷口傳來。北臺商隊的頭目騎著黑鬃馬，腰間掛著鑲銀的鹽袋，刀鞘上纏著狼皮。他身后五十個護衛呈扇形散開，狼犬趴在地上，舌頭吐著，涎水滴在雪地上，凍成白色的小珠子。

“你們是崇朝的人？“頭目瞇起眼，“來搶鹽？“

李重驊沒說話。他摸了摸腰間的玄鐵刀，刀身還帶著體溫。陸昭在他身后輕聲說：“末將在后，您只管動手。“

“我問你話呢！“頭目揮刀劈來，狼犬跟著撲上來。

李重驊側身避開，玄鐵刀迎了上去。“當“的一聲，火星子濺在他臉上，燙得他瞇起眼。頭目的彎刀比他的玄鐵刀輕，卻韌得很，砍在刀身上，竟擦出刺耳的聲響。

“好刀！“頭目咧嘴笑了，“鐵匠的兒子，倒會鑄刀。“他拍了拍馬脖子，“兄弟們，活捉他！我要把他吊在營門口，讓崇朝的狗皇帝看看，敢管老子的事，就是這個下場！“

騎兵們吶喊著沖上來。李重驊的手沁出冷汗，卻突然想起爹的話：“刀要認主，認的是心里有火的人。“此刻，他的心里有團火——為天郡城里的老鹽商，為漠北啃土鹽的牧民，為王嬸家的小娃。

他沉腰，轉腕，玄鐵刀劃出一道弧光。頭目的彎刀被削去半截，慘叫聲里，鮮血濺在雪地上，像開了朵紅梅。狼犬撲過來，他反手一刀，砍斷了狼犬的前腿。

“撤！“頭目捂著手腕上的傷，掉轉馬頭就跑。

陸昭的騎兵從山谷里沖出來，馬刀揮舞，瞬間放倒七八個護衛。李重驊望著滿地的血，突然覺得胃里翻涌。他蹲下來，摸出懷里的銅錢，放在一個死去的護衛手里——那是王嬸說的“買糖的錢“。

“李大人。“陸昭遞來水囊，“您沒事吧？“

李重驊喝了口水，喉嚨里還是火辣辣的。他望著遠處的陰山，雪已經停了，陽光照在雪地上，泛著刺目的光。

“陸將軍。“他說，“明日我就回軍器監。我要鑄一種刀——能劈開狼皮的刀，能砍斷狼牙的刀。“

陸昭笑了，拍了拍他的肩：“陛下要的就是這個。“

風又起了，卷著黃沙掠過峽谷。李重驊摸了摸腰間的玄鐵刀，刀鞘上的“李“字紋被磨得更亮了。他知道，從今天起，這把刀不再是打鐵的工具，而是崇朝的刀，是李家的刀，是要劈開這亂世的刀。

回軍器監的路上，李重驊在馬上翻出那卷竹簡。崇哀帝的朱批還在：“若能斷薛雄之鐵，崇朝北疆可定。“他望著竹簡上的字，突然想起張鐵頭的話：“刀要的是狠勁，不是花活。“

可此刻，他摸著玄鐵刀的刀身，突然懂了——狠勁不是砍人，是砍斷不公的繩，劈開壓人的山。

軍器監的爐火還在燒。李重驊翻身下馬，看見張鐵頭正蹲在鑄造房門口，手里攥著塊精鐵。見他回來，老匠頭嘿嘿笑了：“小娃娃，我試了試你的法子。你瞧！“

他把精鐵放進坩堝，又倒了半瓢山泉水。鐵水沸騰著，雜質浮上來，像層渾濁的沫。李重驊上前，用勺子撇去浮沫，剩下的鐵水清澈得像泉水。

“好小子。“張鐵頭拍了拍他的背，“明日我來教你淬火。“

李重驊望著爐火，突然覺得眼眶發熱。他想起爹的鐵匠鋪，想起爐火燒紅的那夜，想起崇哀帝說的“崇朝的骨頭“。

此刻，他知道，真正的鍛造才剛剛開始。

宣政殿的檀香燃到第三柱時，崇哀帝正翻著本舊書。他是崇朝最后一任皇帝，此刻坐在龍椅上，望著階下跪著的李重驊——三天前，這鐵匠出身的將軍帶著玄甲衛沖進殿門，說“崇朝氣數已盡，該換塊新招牌了“。

“陛下，李卿求見。“

小黃門的聲音驚碎了殿內的寂靜。崇哀帝放下書，指尖撫過龍案上的傳國玉璽。這方玉璽他用了二十年，此刻卻被李重驊的玄鐵刀壓在龍案角，刀刃壓出的印子像道傷疤。

“讓他進來。“

李重驊跨進殿門，玄色袞龍袍掃過漢白玉階。他望著龍椅上的崇哀帝，忽然想起三日前在雁門關，那面被薛雄騎兵扯碎的“崇“字旗——此刻，那面旗正掛在殿外的旗桿上，被風卷得獵獵作響。

“李愛卿平身。“崇哀帝的聲音里帶著幾分疲憊，“朕聽說你在軍器監鑄了新刀？“

李重驊單膝跪地，將一柄裹著紅綢的刀呈上：“陛下請看，這是崇北刀。“他掀開紅綢，刀身映著殿內的燭火，十九道回紋如活物般流轉，“刀身用陰山寒鐵三淬三鍛，刀鞘浸過桐油，能砍斷薛雄的狼牙箭。“

崇哀帝接過刀，指尖劃過刀鞘上的“李“字紋。那是李重驊爹的手紋，也是李家十九代打鐵人的印記。“好刀。“他將刀插進龍案旁的刀架，“可你知道嗎？當年你爹給先皇鑄御馬鞍，偷偷在鞍韉里塞了塊磁石。“

李重驊的手頓了頓。他想起爹臨終前的話：“打鐵要認主，認的是心里有火的人。“此刻，他從崇哀帝的眼睛里，看見了和自己一樣的火——那團要燒穿舊秩序的火。

“陛下。“他說，“臣要鑄的不只是刀。“

“哦？“

“臣要鑄規矩。“李重驊將玄鐵刀插進案頭的刀架，“崇朝的規矩是'士族為尊'，可士族的地契在百姓的血里；崇朝的規矩該是'刀為民生'，刀鋒所指，是壓在百姓頭上的山。“他頓了頓，“等崇北刀鑄成那天，臣要帶著它去天郡城。讓賣紅薯的老漢摸摸刀鞘，讓織布的婦人看看刀紋——讓他們知道，這把刀，是為他們鑄的。“

崇哀帝沉默了許久。燭火突然爆了個燈花，火星子濺在《天郡志》上，燒穿了“崇朝元年“四個字。

“好。“他將書推給李重驊，“你且去鑄刀。至于那些想篡權的......“他指了指窗外，“朕的羽林衛，可是跟著你在雁門關砍過狼的。“

李重驊起身告辭時，聽見崇哀帝在身后輕聲說：“記住，真正的改朝，從來不是奪玉璽。“他的聲音像片落在雪地上的羽毛，“是讓天下人，都覺得這玉璽，該在你手里。“

次日清晨，軍器監的爐火比往日更旺。李重驊站在鑄造臺前，看著新鑄的崇北刀一柄柄入鞘。張鐵頭遞來碗熱粥，臉上掛著笑：“小娃娃，昨日你那番話，把老匠頭們都鎮住了。他們說，從今往后，鑄刀聽你的，鑄心也聽你的。“

李重驊接過粥，喝了一口。粥里放了糖，甜得他眼眶發熱——和王嬸當年熬的一模一樣。

“張叔。“他說，“等刀鑄完，我想請您去天郡城。“

“去干啥？“

“去看糖畫。“李重驊笑了，“我記得，王嬸家的小娃最愛吃。“

張鐵頭的老淚掉在粥碗里。他望著李重驊腰間的崇北刀，突然明白——這把刀，從來不是用來砍人的。它是用來劈開舊世界的刀，是用鐵水澆鑄的新乾坤。

而此刻，千里外的北臺汗國，可汗正捏碎那塊羊脂玉。碎玉扎進他的掌心，他卻笑了：“崇朝的小將軍，比崇哀帝聰明。可他不知道......“他望著帳外的狼旗，“草原的狼，從來不會只認一個主人——除非，他的刀，能砍斷所有狼的脊梁。“

風卷著黃沙掠過草原，吹得狼旗獵獵作響。而在千里外的天郡城，李重驊正將第一面“崇“字旗升上承天殿的飛檐。旗子在風中舒展，像團永遠不會熄滅的火。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