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斯·申克指尖的哈瓦那雪茄燃了半寸，灰白的煙灰倔強地懸著，仿佛在等待一個恰當?shù)臅r機才肯墜落。

米高梅總部頂樓的隔音玻璃將卡爾弗清晨的喧囂徹底隔絕在外，只剩下黃銅暖氣片在墻角發(fā)出的細微嘶嘶聲。

窗外，“HOLLYWOOD”的白色字母在尚未散盡的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像一句含義不明的預言。

談判破裂的電報就安靜地躺在桃花心木辦公桌上，緊挨著一個盛著半杯蘇格蘭威士忌的水晶杯。

約瑟夫·申克-他的弟弟兼聯(lián)美公司董事長，站在桌旁，指尖點著那份電文。

“赫伯特給了路易斯什么承諾？”尼古拉斯沒有轉(zhuǎn)身，聲音平穩(wěn)得像在評論天氣，“是優(yōu)先使用權(quán)，還是技術(shù)分成？”

“比那更麻煩。”約瑟夫的聲音略顯干澀，“他們打算用專利訴訟拖垮先鋒光學。全套的專利索引，超過兩百頁。甚至翻出了魏瑪時期柏林光學公司的舊檔案，連上面的財政部催繳印章都清晰可見。”

尼古拉斯終于轉(zhuǎn)過身，嘴角牽起一絲極淡的、近乎憐憫的笑意。

晨光勾勒出他瘦削而銳利的輪廓。“讓路易斯去唱這出戲的第一幕吧。”他走向酒柜，冰塊在杯中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等特藝色把刀子真正捅出去，我們再以‘拯救者’的身份登場。”

約瑟夫點了點頭。二十年前，他們兄弟倆從布達佩斯擠上那艘開往紐約的貨輪時，尼古拉斯就說過，他們要吞下的不是自由女神像下的熱狗，而是整個好萊塢。

如今，特藝色這頭急躁的猛獸，不過是他們棋盤上又一枚過河的卒子。

消息比預想中傳得更快。

第二天《好萊塢報道者》的頭版，“TECHNICOLOR DECLARES WAR”（特藝色宣戰(zhàn)）的粗黑體標題像一道猙獰的傷疤。

第三版不顯眼的位置，編輯巧妙地用斜體字處理了米高梅與先鋒光學談判破裂的簡訊，讀起來像一則無關(guān)緊要的訃告。

報道詳盡得近乎賣弄：特藝色法務部精心編纂的“證據(jù)清單”，從1917年的基礎(chǔ)專利到那些散發(fā)著樟腦丸和霉味的德國過期文件，一應俱全。

敏銳的讀者還能在字縫里讀到，受理此案的聯(lián)邦法官威廉·哈德森，其侄子恰好在特藝色法務部領(lǐng)著一份不菲的薪水。

午后，尼古拉斯剛放下《華爾街日報》，金融版角落一則關(guān)于洛克菲勒財團評估電影技術(shù)專利價值的消息讓他多看了兩眼，約瑟夫就推門走了進來。

“聯(lián)邦法院的臨時禁令下來了，凍結(jié)了先鋒光學的所有技術(shù)資料和研發(fā)賬戶。”約瑟夫語速很快，“他們動作太快了，快得不像律師，像搶劫犯。”

尼古拉斯輕輕“嘖”了一聲，用雪茄尾部點了點報紙上洛克菲勒的名字：“沉不住氣。獵人最怕的就是獵物還沒進陷阱就先扣了扳機。”

電話鈴驟響。約瑟夫接起，聽了片刻，捂住話筒，看向兄長：“是路易斯。特藝色希望我們公開發(fā)表聲明，支持他們的訴訟。”

尼古拉斯轉(zhuǎn)動著小指上那枚沉甸甸的家族印章戒指，冰涼的金屬感讓他思維清晰。

“告訴他，”他停頓了一下，像在調(diào)配一杯雞尾酒，“米高梅很樂意‘慷慨解囊’，為特藝色提供全方位的法律支援…”

他吸了一口雪茄，讓煙霧在口腔里盤旋，目光再次掃過洛克菲勒的那則短訊。

“…包括但不限于，縱向限制競爭的策略咨詢，關(guān)鍵證人的‘妥善安排’…”他語速放緩，每個字都像一顆精心擺放的棋子，“以及，所有庭審記者招待會的香檳費用，全部由我們承擔。”

“那么，代價呢？”約瑟夫心領(lǐng)神會地問。

“作為回報，”尼古拉斯微笑，“我們要他們歐洲市場35%的發(fā)行份額。外加…”他頓了頓，確保下一個詞的重音足夠清晰。

“…他們所有技術(shù)專利的優(yōu)先收購權(quán)。就當是，一點小小的謝禮。”

約瑟夫復述條款時，窗外恰好傳來一陣巨大的轟鳴。一架銀白色的運輸機正低空掠過米高梅大樓，機身上“Hughes Aviation”的字樣隱約可見，那是霍華德·休斯派給先鋒領(lǐng)航的救命專機。

這個諷刺的巧合讓尼古拉斯低笑出聲。他起身，熟練地旋開墻上隱藏式保險柜的密碼鎖，取出一份印有雄獅徽章的超厚文件袋。

就在此時，辦公室的門被輕輕叩響。他的秘書端著一個銀質(zhì)托盤走進來，上面放著一封剛收到的加急信件。

“先生，抱歉打擾。先鋒光學的律師剛剛通過特別渠道向法院提交了一份新證據(jù)的摘要……”秘書的聲音保持著專業(yè)的平靜，“據(jù)說，與1923年蘇黎世一家光學實驗室的火災事故記錄有關(guān)。”

尼古拉斯伸向文件袋的手指驟然停在半空。他抬起頭，與約瑟夫的目光在空中猛地相撞。

辦公室里只剩下百年航海鐘鐘擺規(guī)律搖擺的聲響。那架運輸機的轟鳴聲正漸漸遠去，消失在洛杉磯無盡的藍天里，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梅耶推開特藝色總部會議室厚重的木門時，一股雪茄和舊紙張混合的味道撲面而來。百葉窗緊閉著，幾縷陽光從縫隙里擠進來，在長條會議桌上切出幾道細長的光帶。

赫伯特·卡爾穆斯，特藝色那位以硬脾氣出名的CEO坐在桌子盡頭，雙手支著下巴，鏡片后的眼睛瞇著，像兩把刀子。

技術(shù)總監(jiān)康斯托克靠在旁邊的技術(shù)板前，手指正敲打著畫在上面的二色法工藝流程圖。

梅耶不慌不忙地拉開一把椅子坐下，將公文包放在腿上。“尼古拉斯的提議我?guī)У搅耍彼_門見山，“米高梅可以提供全方位的法律支持，幫你們打贏這場專利戰(zhàn)。”

隨后，他將記錄回電內(nèi)容的紙條遞給了赫伯特·卡爾穆斯。

“代價是35%的歐洲份額？”赫伯特冷笑一聲，指關(guān)節(jié)重重敲在桃心木桌面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你們不如直接來搶。”

梅耶從口袋里摸出雪茄剪，慢條斯理地修剪著哈瓦那雪茄的尾部。

“赫伯特，別把這看成勒索，”他點燃雪茄，吸了一口，讓煙霧在齒間流轉(zhuǎn)，“這是救生艇。先鋒光學的新技術(shù)一旦上市，你們的二色法就只能進博物館了。”

康斯托克手中的筆在技術(shù)圖紙上劃出一道深痕。他比誰都清楚對方說的是事實。實驗室里測試過先鋒的樣品，色彩還原度比他們的二色法高出整整35%。

爭論持續(xù)了整個下午。梅耶時不時瞥一眼窗外波士頓港的景色，一艘貨輪正緩緩駛離碼頭，消失在暮色中。

第三天傍晚，協(xié)議總算敲定了。特藝色讓出了21%的歐洲發(fā)行份額，外加未來三色帶工藝專利的優(yōu)先使用權(quán)和15%的新技術(shù)分成。

赫伯特簽字時力道大得幾乎戳穿紙張。他知道這不過是緩兵之計，但至少為他們爭取了時間。

康斯托克站在窗前，望著港口的夜色，低聲自語：“這不是投降...是備戰(zhàn)。”

梅耶把合約塞進公文包，嘴角扯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在好萊塢這片地盤上，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他下意識地撇了撇嘴，心里暗罵：“又讓那混蛋賭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