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港12號倉庫的鐵門在凜冽的寒風中發出沉悶的呻吟,像是守護著什么不愿示人的秘密。
萊因哈特·克勞澤站在實驗臺前,手指微微顫抖地調整著蔡司鏡頭的焦距。
十幾天的封閉研究讓他的眼底布滿血絲,指尖因長時間接觸化學試劑而泛著不健康的青白色。
那臺價值兩萬美金的特藝色公司最新款色彩分析儀靜靜矗立在實驗室中央,金屬外殼在鎢絲燈下泛著冷光。
兩周前,當肖恩帶他來到這個實驗室時,克勞澤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些在布魯克林地下室只能夢中奢望的精密儀器,如今真實地擺在他面前。
“硝酸銀溶液濃度再提高0.3%?!笨藙跐蓪χ终f道,聲音比剛來時穩定了很多。但仍帶著德語腔調的硬澀。
他的目光掃過墻上那架瑞士制造的精密掛鐘,凌晨一點十七分,實驗室里除了儀器運轉的嗡鳴,只剩下他鋼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桌上攤開的皮質筆記本已經翻到“Farbkorrektur 1922“那一頁,邊緣處新增了許多密密麻麻的注釋。
克勞澤推了推圓框眼鏡,鏡片上反射著顯影液中逐漸成形的彩色圖像,那是上周從聯美送來的《地獄天使》測試片段。
“克勞澤先生,您該休息了?!蹦贻p的助手遞來一杯黑咖啡和幾塊瑞士蓮巧克力??藙跐蓳u搖頭,撕開巧克力包裝的動作卻暴露了他的渴望。
“再測試一次色彩矩陣?!彼Я艘豢谇煽肆Γ鹉伒奈兜浪查g在口腔中擴散。
讓他想起蘇黎世實驗室窗外的雪松,教授說過,完美的色彩應該像記憶一樣真實。
窗外,東河上的貨輪拉響汽笛,克勞澤卻恍若未聞。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顯影液中逐漸清晰的畫面上。
一架雙翼戰斗機在云層間穿梭,機翼上的紅藍條紋鮮艷得幾乎要躍出畫面。比上周的測試效果更加完美。
“上帝啊...”助手倒吸一口冷氣,“這比特藝色現在的效果至少清晰三倍!”克勞澤的嘴角微微上揚,這是他四年來第一次感到接近完成恩師的遺志。
他轉身準備記錄數據時,倉庫鐵門突然打開,冷風裹挾著雨絲卷了進來。
肖恩抖落著黑色風衣上的水珠,手中拎著一個鼓鼓的牛皮紙袋。
里面散發出熱騰騰的牛肉三明治和瑞士蓮巧克力特有的甜香。“聽說你五天沒離開實驗室了?!?
他的語氣平靜,但目光敏銳地掃過實驗室的每個角落,最后停留在顯影槽中。
克勞澤頭也不抬:“再給我48小時,就能解決最后8%的色彩偏差?!毙ざ髯呓^察顯影槽,嘴角勾起一抹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微笑。
這畫面他曾在21世紀的電影史紀錄片里見過。“比我想象的還要好?!彼p聲道,“足夠讓休斯發瘋了。”
“為什么要幫我?”克勞澤突然抬頭,鏡片后的眼睛布滿血絲卻異常銳利,“你明明可以獨占這項技術?!?
肖恩將手里的牛皮紙袋放在一旁的辦公桌上后,才抬頭看向克勞澤:“因為歷史應該記住真正的天才?!彼穆曇艉币姷貛е榫w,“而不該被埋沒在...”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打斷談話。肖恩接起墻上的黑色話機,表情逐漸嚴肅:“告訴他們演示會準時舉行...不,不接受任何提前參觀?!?
掛斷電話,肖恩轉向克勞澤:“聯美的人已經坐不住了。米高梅和華納都派了商業間諜在港口轉悠?!?
他從西裝的內袋掏出一把嶄新的黃銅鑰匙遞給克勞澤,“從現在開始,我會增派人手,實驗室進入一級保密狀態?!?
克勞澤的指尖觸碰到那把黃銅鑰匙時。他抬頭看向面前這個永遠波瀾不驚的年輕人,肖恩·麥康納也正用那雙藍灰色眼睛注視著他。
這個瞬間,克勞澤突然意識到一個荒謬的事實,在過去的幾天里,這個自稱“搞金融投資”的年輕人已經兩次精準地解決了他研究中最棘手的問題。而最后一次,就在三天前那個風雪肆虐的夜晚...
記憶如顯影液中的畫面般清晰浮現:實驗室的鎢絲燈在寒風中搖曳,克勞澤趴在寫滿復雜公式的草稿紙上,額頭抵著冰冷的桌面。
他已經連續十七個小時困在色彩矩陣的最后一個變量上,咖啡杯里的液體早已見底,只剩下苦澀的殘渣。
“試試折射率1.5168。”肖恩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輕描淡寫得就像在討論今天的天氣。
他不知何時出現在實驗室,黑色大衣肩頭還落著未化的雪花,手里拿著兩杯錫罐裝的熱咖啡。
克勞澤記得自己當時猛地直起身子,眼鏡歪斜地掛在鼻梁上。“什么?”
“博恩-奧本海默近似值?!毙ざ鲗峥Х确旁谶h離圖紙的位置,“考慮到柯達膠片的基底材料,這個數值應該更精確。”
風雪拍打著倉庫的鐵皮屋頂,克勞澤鬼使神差地把這個數字代入公式。
當他顫抖著手完成最后一個計算步驟時,整個色彩矩陣突然嚴絲合縫地連貫起來,就像拼圖的最后一塊終于歸位。
“這不可能...”當時的克勞澤盯著圖紙喃喃自語,“這個數據連特藝色的技術手冊上都沒有...”
此刻,鑰匙在掌心漸漸被焐熱。克勞澤注視著肖恩的目光有些入神,這個年輕人身上總帶著一種違和感。
他談論最新科技時的熟稔,處理商業談判時的老練,甚至偶爾脫口而出的奇怪詞匯...所有這些都與那張看起來不到二十歲的面孔格格不入。
“有問題嗎?”肖恩微微偏頭,這個動作讓他額前一縷不聽話的深棕色卷發垂落下來,意外地顯露出幾分符合年齡的稚氣。
克勞澤摩挲著鑰匙齒痕,突然問道:“你在哪里學的光學物理?”
風雪在窗外呼嘯而過,有那么一瞬間,肖恩的表情出現了細微的裂縫。
但轉瞬即逝,他抬手整理袖口時,看了看腕表上的時間?!癕IT的圖書館。”他輕松地回答,“那里有些...絕版資料。”
這個答案明顯是敷衍,但克勞澤沒有追問。他低頭將鑰匙插入實驗室主控臺的鎖孔,金屬咬合的咔嗒聲在寂靜的倉庫里格外清脆。
當他再次抬頭時,發現肖恩正望著他身后的色彩分析儀出神。
“你知道嗎?”肖恩突然說到,“19...我是說,未來某天,彩色電影會成為常態?!?
他的手指輕輕劃過色彩分析儀的金屬外殼,“而人們會記住開創這一切的人?!?
12月13號周二的傍晚,當眾人踏入紐約港 12號倉庫,陰冷的海風裹挾著咸腥撲面而來。
倉庫內部被改造成了一個臨時的放映室,幾張皮質座椅呈半圓形排列,正對著懸掛的銀幕。
克勞澤正和副手莉娜在調試改裝后的沖印機,他枯瘦的手指靈巧地插入膠片,莉娜則在一旁記錄著儀器上的燈光變化。
見到來人,克勞澤只是微微點頭示意,繼續專注于手頭的工作,這種專注幾乎顯得失禮,但在場的每個人都明白這是技術天才的特權。
聯美的高層們陸續入座。瑪麗·碧克馥的香水味在密閉空間里格外濃郁,她胸前的電影膠片胸針在放映機的光線下閃爍出銀質的光芒。
約瑟夫·申克選擇坐在最后排,手中把玩著一根哈瓦那雪茄,眼神銳利如鷹。
卓別林最后一個進來,圓頂禮帽下的眼睛始終盯著肖恩。他的目光中混合著欣賞與懷疑。
這位喜劇大師比任何人都擅長察覺表演中的細微破綻,而肖恩的完美表現總讓他覺得過于...完美。
“女士們,先生們。”肖恩站在放映機旁,聲音沉穩有力,“這就是《地獄天使》將成為影史里程碑的原因?!?
銀幕亮起的瞬間,一架條紋鮮紅如血的戰斗機撕裂云層的畫面讓在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后面追擊的三架深藍色敵機在云層間劃出優美的航跡。
色彩之鮮艷,細節之清晰,遠超當下任何彩色電影技術。
接著畫面切換到一個爆炸鏡頭,飛機墜入海洋,橙紅色的火焰與深藍海水形成震撼對比。
觀眾席傳來一陣壓抑的驚呼,即使是見多識廣的電影大亨們也被這視覺奇觀所震撼。
“這需要多少額外成本?”約瑟夫·申克手里緊握著那根沒點燃的雪茄,聲音卻泄露了激動。
肖恩微笑著回答:“比你們想象的少。我們的算法可以直接優化現有膠片,不需要更換攝影設備?!?
他走向控制臺,按下某個隱蔽按鈕,“現在請看這里...”銀幕突然分成兩半。
左邊是傳統的二色帶工藝處理畫面,畫面失真,色彩渾濁如隔紗。右邊是經過克勞澤算法優化的同一畫面,每個細節都鮮活欲滴。
對比之強烈,令人震撼?,旣悺け炭损ゲ蛔杂X地前傾身體,手指輕捂嘴唇。就連一向冷靜的卓別林也微微張開了嘴,雪茄險些掉落。
突然起身,他的手杖在地面敲出清脆的聲響。這位喜劇大師的目光在克勞澤和肖恩之間來回移動,最后停留在那臺正在運轉的神秘機器上。
“肖恩先生,能否解釋為何你的技術方案恰好解決了好萊塢未來幾年可能遇到的所有技術瓶頸?”
他摘下禮帽,露出標志性的微笑,“就像...你早就預見到了這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