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風卷著枯葉在第五大道上打著旋,將行人厚重的大衣下擺吹得獵獵作響。
然而,華納劇院那燈火輝煌的金色大廳內卻溫暖如春,與門外的肅殺儼然兩個世界。
巨大的六層水晶吊燈從鍍金的穹頂垂落,數千枚棱形水晶將光線折射成一片璀璨而迷離的星河,
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清晰地倒映著天花板上描繪的《諸神盛宴》的恢弘壁畫。
艾琳興奮地攥著肖恩的西裝袖口,珍珠發飾在水晶燈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要開始了!哥”她不住回頭催促,湛藍的眼睛里跳動著孩子般的雀躍。
“快點嘛,琳達和湯姆他們已經到了。”她幾乎是拽著肖恩穿過鋪著深紅地毯的過道,一眼就看見了已經落座的湯姆夫婦。
艾琳興奮地朝他們揮手,正要開口打招呼時,目光不經意地掃過緊鄰的后排座位。突然掩著嘴,“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東海岸聯合公司的六位中層骨干,以沃爾克為首,連同米哈爾、維克等幾人竟一個不落、整整齊齊地坐在了他們正后方的位置上。
為了肖恩這次“思維共享,團隊協作”的突發奇想,這幫習慣在碼頭扛包、在倉庫清點、在街頭“處理事務”的男人們,個個套上了嶄新繃硬的西裝。
此刻每人手里狼狽地抓滿了熱栗子、花生袋和華夫筒冰淇淋,周圍投來的目光讓他們如坐針氈。
米哈爾不安地扭動著脖子,小聲的嘀咕:“大哥,這比跟布魯克林那幫家伙談判還難受…早知道這么別扭,真不如去酒館喝個痛快。”
沃爾克坐在這一排人的正中央,那身剪裁合體的深色西裝也蓋不住他眉間的溝壑和一絲懊悔。
他的目光掃視著周圍金碧輝煌的一切,心里正在反復權衡,同意肖恩這個“全體出來看電影”的提議,可能真的有點愚蠢了。
艾琳的笑聲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肖恩循著她的目光望去,瞬間明了。
神色未變,他平靜地收回目光,輕輕拍了拍妹妹的后背讓她收斂些,隨即極其自然地側過身,朝向自己這群渾身不自在的下屬。
目光越過湯姆夫婦,與后排正中央的沃爾克有了短暫而清晰的交匯,眼神里沒有戲謔,只有平靜的了然和安撫。
“東西買得不少,”肖恩的聲音不高,卻輕易穿透了現場的嘈雜,“別浪費了。”說著,從最近的維克手里自然地拿過包甘草糖。
自己先拈起一粒放入口中嘗了嘗,然后順手就將紙袋遞給了身旁的湯姆。
“味道不錯,放松點,我們是來花錢找樂子的,不是來站崗的。”這么一個簡單的動作,一句平淡的話,像把無形的鑰匙,瞬間松開了緊繃的弦。
男人們互相對視了一眼,肩膀終于松弛了下來,尷尬的氣氛悄然消散。
他們開始學著周圍觀眾的樣子,笨拙地享用起手里的零食,目光投向了前方緩緩拉開的厚重絲絨幕布。
幕布拉開。正片前一段測試片段閃過《北歐海盜》,世界上第一部采用二色帶工藝的彩色電影。
演奏池中鋼琴師在琴鍵上重重砸下一串音階,像是故意要驚醒劇院中的觀眾。
燈光熄滅,銀幕亮起,絳紅色的海洋翻滾著,維京人的金發在紅綠失衡的渲染下如同變色的銅絲。
“上帝啊…”艾琳倒吸一口氣,銀幕上詭異的光譜在肖恩的虹膜表面折射出一道轉瞬即逝的彩暈,那是二色帶工藝特有的紅綠色差。
肖恩的面容保持著平靜,但當那個維京人將戰斧劈向鏡頭時,他的右手猛地抓緊了座椅的扶手。
“哥,你手心在出汗。”艾琳湊過來小聲嘀咕著。帶著甘草糖的甜味。
肖恩沒有回答。他的瞳孔微微收縮著,銀幕上失真的色彩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中的鎖。
那個夏日悶熱的暑期,大學圖書館的吊扇在有氣無力地轉動,書頁翻動的聲音與遠處筆記本電腦的敲擊聲交織在一起。
他為了泡隔壁學院藝術系的女孩,硬是啃下了三本磚頭厚的電影史...
書中赫爾曼教授有句話:“當銀幕上的色彩不再欺騙眼睛,而是開始欺騙心靈時,電影才真正成為藝術。”
前排觀眾手中的牛皮紙袋沙沙做響,一粒鹽晶蹦出來,落在肖恩的西裝翻領上。在二色帶詭異的光線下,竟泛著病態的紫青。
三十秒的色彩放映戛然而止,切換膠片的機械聲在黑暗中格外刺耳。
十幾粒未燃盡的賽璐珞碎屑從放映口飄落,劃出轉瞬即逝的軌跡,宛如微觀世界的流星雨。
當《爵士歌手》的黑白畫面重新占據銀幕,整個劇院竟響起一陣失落的嘆息。阿爾·喬爾森突然開口唱出那句劃時代的臺詞時,觀眾席卻又爆發出潮水般的驚呼。
湯姆吹著口哨,琳達捂住嘴巴,維克夸張地模仿。整個影院沉浸在聲浪中,唯有肖恩的脊背繃得筆直。
“既然聲音可以突破銀幕…色彩為什么不行?”念頭如閃電擊穿思緒。二色帶那扭曲、病態的色譜—紅綠疊加,還不到自然光譜的三成。
維京人像銅銹的頭發,絳紅海里的青色光斑……《攝影光學》里的三原色圖解猛地撞進腦海:紅、綠、藍三色環相交,產生的瑰麗色譜遠比剛才的破玩意更真實!
書本里的批注浮再次浮現在腦海里:“色彩分離如同三體問題,需要同時捕捉三個世界的引力。”
劇院頂燈亮起的瞬間,肖恩條件反射地閉上了眼睛。
視網膜上殘留的影像開始奇異疊變:艾琳的珍珠、女士的絹花、沃爾克的格子西裝……
所有色彩碎片在他眼瞼內部重組,形成一道完美的光譜。
“三色帶...”他的嘴唇無聲翕動。在這個有聲電影都還是新奇玩意的1927年,這個詞匯沉重的猶如魔法咒語。
散場時人群的喧嘩像潮水般涌來。肖恩站在原地,某個瞬間,他恍惚看見赫爾曼教授的身影從立柱后閃過,眼鏡反射著三棱鏡般的光暈。再定睛看時,那里只有檢票員在收拾節目單。
“哥?”艾琳拽了拽他的袖子,她的珍珠發飾在劇院燈光下呈現出的,正是二色帶工藝永遠無法準確還原的冷調珠光,肖恩突然笑了起來。
當他們在寒風中走向停車場時,他故意踩碎了一片薄冰。
裂紋呈放射狀蔓延的瞬間,他看到了未來實驗室里同步運轉的攝影機,光束穿過棱鏡投下的三重影子,以及某個午后,艾琳站在真正的彩色銀幕前,驚訝地捂住嘴巴的樣子。
凱迪拉克駛入紐約夜晚的車流,霓虹彩斑在他臉上一閃而過。這一刻的紐約仍被黑白電影統治,但肖恩的眼底,已倒映著那個尚未問世的三色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