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遜堡內，1862年4月18日，黎明。

二等兵威爾遜·克雷格蜷縮在濕冷的炮位掩體后，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

值了半夜的崗，除了濃得化不開的霧氣和密西西比河沉悶的嗚咽，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他打了個哈欠，嘴里滿是河水和泥土的苦澀。幾米外的老卡特鼾聲如雷，抱著他那桿老掉牙的燧發槍，仿佛抱著情人。

當官的都去幾十公里外的夜鶯巢快活了，留著苦逼的下士們對著一望無際的海平面站崗！

大霧里隱約有一些黑影！

可霧太大了，根本看不清是什么！

“嘿！老卡特！你別睡了！看看霧里那是什么！好像有可疑的黑影！”威爾遜總覺得那黑影不正常！他之前站崗時從未見到過！

被吵醒的老卡特很是不耐煩，連眼睛都沒睜：“閉上你的臭嘴，小菜鳥！你是看玫瑰女郎小報看虛了嗎？咱們這地方，哪有什么可疑的黑影，就是墨西哥那幫走私的鬼佬，都給上面交完好處了！”

“見鬼的霧……”被老兵訓斥一頓的威爾遜嘟囔著，把破爛的軍毯裹得更緊了些，新奧爾良的春天不該這么冷，他想念家里溫暖的壁爐，想念母親烤的玉米面包，而不是這該死的、永遠散不去的濕氣，和堡壘角落里那股像是死老鼠又像是爛泥巴的臭味。

就在他眼皮快要合上的瞬間！

嗚！

一種從未聽過的能刺穿耳膜的呼嘯聲，毫無征兆地撕裂了濃霧！越來越近！

威爾遜的睡意瞬間被炸飛！

他抬頭！

濃霧在翻滾！被什么東西攪動了？！

“什么鬼？”

轟隆！！！

威爾遜感覺腳下的地面在瘋狂跳動！比地震還要猛烈！

一團火光在不遠處炸開！

爆炸聲浪像鐵錘砸中了他的耳膜，只覺嗡的一聲，就什么都聽不見了！耳鳴！滾燙的氣浪夾雜著碎石、泥土、木屑，鞭子般抽打在他身上！

他被狠狠掀飛，后背重重撞在堡壘的石墻上！

濃煙！刺鼻的硫磺味！還有血腥味！

他掙扎著抬起頭，透過嗆人的煙塵，看到了地獄的景象。

十米外的炮位掩體沒了！連同旁邊半堵墻一起，被炸成了一個大坑！

老卡特？老卡特呢？！

威爾遜驚恐地四下張望，然后他的胃抽瞬間抽搐起來！

他看到一只穿著破爛軍靴的腳，孤零零地掛在旁邊一根扭曲的炮管上！上面還沾著暗紅色的東西……

“嘔！”威爾遜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劇烈地嘔吐，膽汁混合著酸水涌出喉嚨！

但這只是開始。

嗚！嗚！嗚！

轟隆！轟隆！轟隆！

那可怕的呼嘯聲此起彼伏！

爆炸聲連成一片！

堡壘的每一寸土地都在顫抖！

堅固的磚石墻壁像餅干一樣被輕易撕碎！煙柱混合著火光沖天而起！

整個杰克遜堡，變成了人間地獄！

威爾遜連滾帶爬地撲向離他最近的一個半塌的防炮洞。

里面擠滿了人，個個面無血色，身體顫抖著！濃煙灌進來，嗆得人眼淚直流，咳嗽聲不斷！每一次爆炸，洞頂的泥土就紛紛落下，仿佛下一秒就要將他們活埋！

“上帝啊！他們在用什么東西打我們？”

一個年輕士兵帶著哭腔尖叫。

沒人回答。

只有恐懼在狹窄的空間里無聲蔓延。

威爾遜不知道炮擊持續了多久！

對面的炮彈就好像可以無限供應！

時間失去了意義！耳鳴稍微好了一點，但取而代之的是堡壘各處傳來的撕心裂肺的慘叫和呻吟！

終于，炮擊似乎稀疏了一點？或者說，是耳朵麻木了？

“水！水倒灌進來了！”洞口有人驚恐地大喊。

威爾遜掙扎著爬到洞口，一股帶著濃重淤泥腥臭的河水，正汩汩地從被炸塌的堡壘缺口倒灌進來！水位肉眼可見地上升！很快就沒過了腳踝，然后是膝蓋！

“堤壩！堤壩被炸塌了！”

河水混合著泥漿，迅速灌滿了低洼地帶。威爾遜和洞里的人不得不爬出來，在齊腰深的泥水里跋涉。

每一次移動都異常艱難，渾濁的水里漂浮著木頭、破布、還有腫脹發白的尸體碎塊。

威爾遜跌跌撞撞地“游”向堡壘里相對高一點的的角落。那里掛著紅十字旗幟，或許可以給自己胳膊上的傷口包扎！

靠近了！呻吟聲、哭喊聲、哀求聲交織在一起。

地上鋪著濕透的稻草，上面躺滿了缺胳膊少腿的傷員！

血水混合著泥水，在他們身下積成暗紅色的水洼！一個年輕的軍醫，袖子挽到胳膊肘，滿臉血污，正用一把鋸子鋸著一條被炸爛的腿！

那是為了防止傷口感染取走傷員的小命而不得不做的事！

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傷員痛暈過去，甚至有可能已經死了！

威爾遜看到那軍醫的手在抖，鋸子鈍得根本割不動骨頭。旁邊一個鐵桶里，堆滿了截下來的肢體，蒼蠅在上面亂飛。

“火把……拿火把來……拿來燒尸體……”威爾遜聽到軍醫對助手喊道，聲音里滿是絕望，“墓地被水淹了！沒地方埋了！不能長時間泡在水里！會傳播瘟疫！”

威爾遜再也看不下去了。

他踉蹌著退開，靠在布滿炮彈破片的墻壁上，身體順著墻壁滑坐到泥水里。

河水冰冷刺骨，但他感覺不到。

恐懼、饑餓、寒冷、還有這無休止的爆炸和無處不在的死亡！

徹底讓他麻木！

他抬起頭，望著被硝煙遮蔽的天空！炮擊似乎又猛烈了起來！新的呼嘯聲再次撕裂空氣！他想起入伍時，長官激昂的演講：“為了南方的自由！為了家園！”

自由？家園？在這片被鋼鐵和火焰反復犁過、被血水和蛆蟲浸泡的土地上？在這無休止的、來自地獄的炮火中？

一滴雨水，混合著硝煙和血，滴落在他的臉上。

威爾遜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泡在泥水里的、沾滿污泥和暗紅血液的雙手。然后，他慢慢地把手伸向腰間！那里，別著一把從家帶來，還沒開過火的柯爾特左輪手槍。

炮聲依舊轟鳴，但威爾遜的世界，只剩下自己粗重而絕望的喘息。

他對著自己的腦袋，緩緩地舉起了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