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陸擎蒼再次站在瑪莎小屋的門外時，風雪似乎小了些，他深吸一口氣，敲響了門板。

木門很快打開一條縫，瑪莎那張嚴肅但此刻卻帶著一絲輕松的臉出現了，她上下打量了陸擎蒼一眼，目光在他衣襟上稍作停留，然后點了點頭。

“她怎么樣了？”

瑪莎側身讓開門口，渾濁的眼睛里透出一點柔和：“圣母瑪利亞保佑。她退燒了！這真是個奇跡！老婆子我當時真的以為她要不行了！”

陸擎蒼的心臟狂跳，一股狂喜沖刷干凈了這兩天的疲憊！

“上帝保佑！我現在可以進去了嗎！”

“當然，她剛才就醒過來了。”瑪莎點頭示意，“她要見你，有話要對你說。”

陸擎蒼什么都顧不上，只是一味地往屋里沖！

房間光線昏暗，只有一盞小小的油燈在床頭搖曳，草藥味混合著血腥氣尚未完全散去，愛米利亞躺在簡陋的床上，身下墊著幾層舊毯子。

她極其虛弱，面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慘白，不見一絲血色，嘴唇干裂脫皮，曾經總是閃爍著光芒的眼睛此刻微微凹陷下去，眼瞼無力地低垂著，眼神有些渙散，呼吸都顯得費力，細若游絲，胸膛只是微微起伏，陸擎蒼的心瞬間揪緊了！

“愛米利亞！”陸擎蒼沖到床邊，緊緊握住她一只露在毯子外面的手，小手冰涼，比老湯普森死的那晚，陸擎蒼第一次見到她時還要涼！

愛米利亞廢了好大力氣才讓眼神有個聚焦，當她看清身邊的人是陸擎蒼時，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從她深陷的眼眶中洶涌而出。

“詹姆斯……我們的……女兒……”

這聲哀鳴徹底撕碎了陸擎蒼強筑的心防，他抱住愛米利亞的頭，將她緊緊抱在懷里：“我知道……我知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保護好你們……”

聲音哽咽，淚水落在愛米利亞顫抖的皮膚上。

愛米利亞的手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似乎是想握住他，卻連這點力氣都沒有。

陸擎蒼趕緊再次握著她的手！

過了許久，愛米利亞的悲傷終于稍稍平息，淚水逐漸止住。

“詹姆斯……我感覺……我的靈魂……被一種天大的……罪惡……壓住了……喘不過氣……我……我們害死了老湯普森……所有才會遭到這樣的報應……”

“不！”陸擎蒼的聲音斬釘截鐵，“那不是罪惡！那是你被迫的求生！你想想那個老惡魔！他如果不死，你會是什么下場？！要么被他打死！要么就是在那棟該死的大宅地下室里被他一直折磨到死！他用鐵鏈鎖著你！毆打你！他把你當作隨時可以摧毀的玩物！他的死，是他自己種下的惡果！這不是你的錯！”

愛米利亞的身體明顯劇烈顫抖了一下！陸擎蒼的話撥開了她腦海中那層因恐懼和打擊造成的迷霧，刺穿了她潛意識里一直回避的血淋淋的現實。

那個腐朽、暴虐、殘忍的身影在她腦中再次閃過！

她臉上眉頭顫了幾下，然后一點點地松開了。

“詹姆斯，我……做了個夢……”愛米利亞的視線飄向昏暗的屋頂，“……夢見……那個小小的……孩子……咱們的女兒……在對我笑……那么可愛……她……她抱著我的脖子……對我說……”

“她說……她……原諒我了……說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

“她說……媽咪……不要哭……要……要堅強地活……救救其他的……像她一樣……還沒好好看看這個世界……就要離開的……寶寶們……為他們……多祈禱一次……多努力一次……也許就能……活下來……讓他們看看陽光……聽聽媽媽的心跳……”

“她想讓我……活下去……用別的孩子……活下來的希望……洗刷……洗刷我這骯臟……有罪的靈魂……”

陸擎蒼用力握緊了愛米利亞的手，他想大聲告訴她，她的靈魂從未骯臟！那是她活在現實的地獄里，不得不做出的反擊！

但他更明白她現在需要的是什么！

一個支撐她活下去的理由！

“剛才……醒來時……”愛米利亞的視線微微轉向門口的方向，瑪莎就靜靜地站在門邊，“我和瑪莎……說了我的想法……我祈求圣母……允許我在這里……和瑪莎……學習……幫助她……接生……陪伴……那些……即將到來的小生命……”

“也……為那些……小天使……祈禱……用我的雙手……為他們做一點……干凈的事……”

愛米利亞的目光帶著哀求看向門口的瑪莎。

瑪莎走上前，她看了看愛米利亞，又看看陸擎蒼，最終點了點頭：“我答應你。你有這份心意，一定是主的旨意。這里也是你的避難所，40個，這是試煉的數字，你要是能輔助我接生滿40個嬰兒，我認為你的靈魂會得到主的寬恕的。”

陸擎蒼明白愛米利亞的選擇，這是她的救贖之路，也是她對抗過去悲慘命運唯一能找到的力量源泉，他立刻點頭：“好！我支持你！愛米利亞！你做什么我都會支持你！”

愛米利亞蒼白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放松。

這時，瑪莎清了清嗓子，看向陸擎蒼：“不過，我這里的規矩不能破。這是我接生、讓靈魂安靜來到世間的屋子。男人不能長時間停留，免得驚擾了這些脆弱小神靈的休養。在你帶她走之前，不，是在她完成這樁心愿、準備好面對外面的世界之前，你們就不要見面了。她的靈魂需要絕對的安靜，才能慢慢被圣母的榮光洗凈。

聽到這話，愛米利亞眼中閃過一絲痛苦的掙扎，但更多的是理解和對安靜的渴望。她需要隔絕與那些血淋淋往事的一切聯系，才能真正開始她的救贖。她刻意避開了陸擎蒼的目光，垂下眼瞼，默認了瑪莎的安排。

“我明白了。”陸擎蒼明白愛米利亞的善良和她此刻靈魂的掙扎，“正好……我也有一些事需要去處理！等我辦完……會回來接你。”

聽到這話，愛米利亞的身體一僵，她立刻就明白了陸擎蒼要去“處理”什么！

“不！不要！詹姆斯！”她掙扎著，用盡力氣想撐起身，卻只是徒勞地動了動肩膀，“冤冤相報何時了？！我們殺了他父親……他殺了……我們的孩子……”

提到“孩子”，悲痛如決堤的洪水再次沖垮了她的意識！她哽咽住，爆發出更加撕裂心肺的痛哭：“已經夠了！……夠了啊！……我的罪孽……已經太重了……太重了……不要再……制造……新的仇恨了……詹姆斯……求……你了……”

這絕望的痛哭和哀求，字字泣血。

她的身體在陸擎蒼的懷里顫抖著，那份源于靈魂深處的疲憊與對仇恨循環的恐懼，幾乎要壓垮了她。

陸擎蒼只能更緊地抱住她，用掌心不斷撫著她的額頭：“好，好，別激動，別激動，愛米利亞，你放松。我知道了，我不會沖動，你先別想這些，冷靜，冷靜下來，你需要好好休養。”

愛米利亞的哭泣漸漸平息，她太累太虛弱了。

陸擎蒼慢慢地將她的頭放回棉枕上，為她掖好被角，看著她睡著。

他直起身，看向旁邊的瑪莎，小聲道：“瑪莎，這里有紙和筆嗎？我需要寫一份證明，證明愛米利亞是我的妻子！”

瑪莎瞬間明白了陸擎蒼要做什么，她轉身從柜子里翻出一張泛黃的紙、一只殘破的羽毛筆還有半瓶墨水。

“瑪利亞在上，見證人瑪莎·里德：本人詹姆斯·格林于此承認：愛米利亞·格林為我結發之妻。天地共鑒，生死不移。立此為據。”

陸擎蒼簽上自己的名字，隨即咬破右手拇指，按上去一個鮮紅的手印！

瑪莎在一旁看著，神情肅穆地點點頭。

“我要上戰場找仇人，等她醒了，交給她。”陸擎蒼小聲說。

愛米利亞在迷迷糊糊中似乎有所察覺，眼皮微微顫動，想睜開，卻力不從心，嘴唇只是微微張開，并沒有醒過來。

瑪莎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一個男人用血印按下的婚書，代表的不僅是身份，更是絕境中最大的擔當和承諾，萬一他此去戰場不回，這就是能讓愛米利亞擁有繼承的撫恤金的唯一鐵證！

陸擎蒼最后看了一眼愛米利亞昏睡中依舊蒼白的臉龐，他輕輕地在她的額頭點下一個的吻。隨即轉身，推開門走了出去。

瑪莎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小屋，來到風雪將息卻更加寒冷的門外。

冷風吹動瑪莎灰白的頭發，她看著陸擎蒼，嘆了口氣：“去吧。照顧好自己。她在這里是安全的。我會用心。”

陸擎蒼點點頭：“瑪莎，她在這里跟著你，學習這些，需要多少錢？”

瑪莎立刻瞪了他一眼！

“錢？呵呵！你這小子！糊涂！去圣水河邊接引一個新生命降臨人間，或者為一個無法停留的小天使鋪好通往圣母懷抱的路！這是與主同在的神圣職責！是人間至純至善的功業！是積累天堂福報的！”

她頓了頓，回頭看向屋內！

“你跟我說錢？！你以為我們是在做什么？！她這是在做神圣的事！我怎么能要錢！！！你小子是純心想讓我下地獄吧！”

“不不不！您誤會了！她在您這里，總要有日常開銷，我把這些留給她，方便她生活。”陸擎蒼掏出巴特勒留給他的鐵盒，從里面掏出五個銀元，其他的都遞給了瑪莎，“愿上帝保佑你們！”

“孩子，上帝也會保佑你的！希望你能平安回來，她真的是個天真的好女孩，老婆子我感受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