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的密西西比河畔罕見地飄起了薄雪。

本杰明裹著一件略顯陳舊的絲絨晨袍，煩躁地站在臥室的窗前。

他手中捏著數份報紙！

那些從不同渠道艱難流落至南方的北方報紙，盡管日期早已過了數周。

【無恥普萊斯！為防聯邦軍追擊，焚燒列克星敦等地糧草和交通設施！】

【林肯總統面對失利，國會激進派要求立即全境解放奴隸！恐致南方玉石俱焚！】

【華盛頓征兵令下，怨聲載道！北方民眾厭戰情緒高漲！】

尤其刺眼的是夾雜在其中的一份南方小報，上面用醒目的黑體字嘲諷：

【北佬之夢碎！麥克萊倫與麥克道爾何其相似！皆懦夫耳！弗吉尼亞防線堅如磐石！北軍士氣幾近崩潰！華盛頓再遭威脅！】

這些文字澆滅了本杰明心中僅存的、關于北方勝利的希望小火苗。

亞當消失的音訊、北方報紙上反復強調的“戰略調整”和“困難重重”，此刻都化作沉重的鐵證，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憤怒、挫敗、對未來的迷茫和對金錢的焦慮，幾乎要摧垮這個理想主義的年輕人！

他轉身，視線掃過房間里那個點燃他最后一絲慰藉的女人。

克里斯蒂此刻正斜倚在壁爐旁唯一一張舒適的絲絨沙發上，穿著一件本杰明在納奇茲給她購買的、價格極為昂貴的猩紅色羊毛晨袍，寬大的領口松松垮垮地滑落一邊，露出一小段圓潤的肩膀。

她纖長的手指正夾著一支抽了一半的香煙，像是在報復什么一樣拼命地吸著，壁爐邊緣，還有七八根沒被爐火吞沒的煙頭！

煙霧繚繞中，本杰明心中那股無處發泄的怒火瞬間找到了突破口！

“克里斯蒂！你能不抽煙了嗎？！我今天早上就是被你那該死的煙味嗆醒的！你知不知道我最煩別人抽煙！從我睜眼睛開始，你至少抽了十三根！你還要不要你的肺了！你想讓我到老了再照顧一個成天喉嘍氣喘的哮喘病人？”

克里斯蒂抽煙的動作微微一頓，指尖的煙霧裊裊上升。她緩緩轉過臉，那雙半瞇著的灰綠色眼睛完全睜開，清晰地映照著本杰明因憤怒而扭曲發紅的臉龐。

她的眼神里沒有驚訝，沒有慌張，只有一絲疲憊的厭倦：“嗯？這大清早的，誰又惹惱我們哈佛的紳士了？”

“沒人惹我！就是這味道聞著就惡心！你看看你現在！哪里還有一點淑女的樣子！”本杰明像被激怒的瘋狗，一巴掌拍在旁邊的小圓桌上，震得上面一只蜜月時買的鍍金煙灰缸差點掉下來！

他指著她松松垮垮的晨袍和指尖明滅的煙頭：“當初在納奇茲‘羅莎琳德’莊園，你不是挺會裝模作樣的嗎？現在呢？坐沒坐相，站沒站相！滿身煙味！像個……像個……”

“像個什么？”克里斯蒂沒有等他繼續說出侮辱性的詞句，而是突然將手中那支吸了一半的香煙狠狠摁熄在旁邊價值不菲的新黃銅燭臺上！

猩紅的火星爆開，隨即湮滅，只剩下一縷歪扭的青煙。

她站起身，灰綠色的眼眸里，之前的善解人意瞬間褪去，只剩下被壓抑了許久的、終于爆發的怒火！

她沒有再看本杰明一眼，一言不發，甚至沒去整理滑落的領口，赤著腳徑直走向衣帽架，粗暴地扯下那件被她嫌棄了很久的、本杰明當初在鎮上為她買的湖藍色絲綢長裙！

那件屬于“新婦”的廉價象征物！

她甚至沒去拿一件厚實的外套！

就將那件單薄得根本無法御寒的長裙胡亂往身上一套！

動作粗暴，完全拋棄了任何精心經營的優雅！

“克里斯蒂！”本杰明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受傷野獸般的反抗姿態驚了一下，但隨即被更強烈的怒火取代，“你想干什么？！”

克里斯蒂終于停下腳步，她站在臥室門口，身影被窗外投進來的、帶著薄雪光芒的射線勾勒得異常冰冷：“呵……回我自己那個簡陋的小窩！凍死算了。”

她的目光掃過這間堆滿了華貴無用物品的“新居”：“也比在你這里平白無故地受氣強！”

說完，她赤著腳踩在走廊地板上，頂著那身單薄的藍色絲綢裙，頭也不回地大步朝著莊園主宅大門的方向走去！

“你！你給我站住！”本杰明大喊一聲，“你以為你是誰？！滾！有本事走了就別回來！”

他來到臥室門口，對著那個在空曠走廊里決絕前行的背影怒吼，聲音在穹頂下空洞地回蕩。

但他的威脅如石沉大海。

那道身影沒有絲毫停頓。

窗格上凝結的薄薄水汽，映照著她快速掠過的身影。

赤腳踏在地磚上發出急促的“啪嗒”聲。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本杰明敏感的神經末梢上！

就在她快走到那扇通往室外的厚重胡桃木大門時，本杰明的心突然被一股混合著恐慌和另一種難以言喻的落寞包圍！

那決絕的單薄背影，暴露在寒冷的空氣中泛紅的皮膚，還有她遺留在梳妝臺、桌子上那些價值連城的、象征著他“價值”的珠寶首飾！

“喂！克里斯蒂！”本杰明的聲音變了調，帶上了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的驚慌，“你等等！”

克里斯蒂的手已經搭在了大門的金色門把上。

她微微停頓了一下，但并未回頭。

只是極其輕微地、帶著一種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耐心的疲憊感，側了下臉。

然后，“咔噠”一聲輕響，極其清晰。

門被拉開了。

外面庭院里刺骨的寒氣、夾雜著細碎冰晶的風雪氣息，撲面而來！

她單薄得像一片秋葉的湖藍色身影，一步踏入了那片飄飛著絕望雪粒的灰白！

腳下連雙鞋子都沒有！

柔軟光滑的長裙緊貼著她身體的曲線。

“該死！”本杰明咒罵一聲，恐慌徹底沖垮了憤怒！

那單薄的、決絕的、步入冰雪的身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他那顆早已被失敗、金錢、恐懼攪得千瘡百孔的心上！

失去她？

這個最后一點能讓他暫時遺忘失敗、感受掌控和“被愛”慰藉的女人？

不！他絕不允許！

他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把她抓回來！無論用承諾還是力量！

本杰明迅速從臥室門口的衣帽架上胡亂抓起一件厚重但樣式古舊的黑色羊毛呢男式大衣！

“克里斯蒂！等等我！”他穿上棉鞋，又拎起一旁克里斯蒂的那雙！

身軀因為慌亂絆了一下，踉蹌著撞在走廊的柱子上！但他絲毫顧不得疼痛，繼續朝著主廳大門的方向，狂奔！

帶起的風，掀動了走廊上懸掛的家族古老肖像畫！

主廳的大門洞開著，克里斯蒂那湖藍色的身影已經走出了門廊的遮蔽范圍！

纖細赤裸的雙腳，毫無保護地踩上了庭院小徑上剛剛凝結了薄薄冰晶和濕冷雪粒的粗糙石板！

“啊……”

她那挺直的背脊，因為這猝不及防的冰冷酷刑，瞬間彎了下去！

就是這個瞬間！

一只滾燙、帶著蠻橫力量的大手，從后面伸來，死死抓住了她那暴露在寒風中、已被凍得泛紅的纖細手腕！

“放開我！”克里斯蒂扭動身體試圖掙脫！發青的腳踝在覆著冰粒的粗糙石板上滑動！

“把鞋穿上！跟我回去！”本杰明喘著粗氣，用整個身體的重量壓制著她的反抗！

“我不！你放開！”克里斯蒂的聲音帶著哭腔！

但本杰明沒有絲毫退讓！反而更加用力地將她往自己滾燙的懷里拽：“這由不得你！”

說著，本杰明彎下腰，把棉鞋套在了克里斯蒂的腳上！

這次，克里斯蒂沒有拒絕他的好意，但眼神中，只有無盡的疲憊。